西行出塞(四)
次日天蒙蒙亮時,康三郎帶著眾人離了驛道,穿行到林地裏,清早林中霧氣彌漫,仿若在一株株粗大的數之間懸掛起了輕紗帷幔一般,勉強行了一段,便再看不清道了。人困馬乏,道路難行,索性就覓了一處開闊的,就地歇一個時辰,待晨霧退散了再行。護衛兩人一組輪番巡視,其餘人皆栓好馬,在地下自尋幹燥處坐下,或靠著樹或倚著石。阿柳從囊中抽出一塊厚實的氈毯,在地下鋪了,實是累極,兩人便相互依偎著囫圇睡去。
早春料峭,又是一日中最濕冷的時候,隻睡了大半個時辰穆清便一陣寒顫,猛地驚醒了。甫一轉醒,便感覺撐在氈毯上是手有些異樣,手背上涼涼麻麻的,轉頭一看,嚇得她渾身的毛孔皆戰栗起來,一條大半根筷子長的紅頭蜈蚣正在她的手背上悠然爬過。許是感覺到她的驚嚇,蜈蚣忽地停下伏在她手背上不動了,她不敢出聲更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動彈,閉上眼睛,緊咬了牙關,靜待它自行爬過。過了一息,蜈蚣又開始爬動,千百隻細腳在她手背上密密匝匝地拂過,猶如千百口小利刃在她的心口上劃過。它終是自她的手背上爬過了,她騰地躍起,使勁地甩她的那隻手,又上下左右地拍遍全身。阿柳被她這番動靜驚醒,穆清忙一把將她拉起,掀開氈毯,那條碩大的紅頭蜈蚣已然爬行到了氈毯之下。
阿柳驚叫一聲跳開,穆清還未及反應,阿達已跳至她身邊,眾人皆被這一聲叫醒,圍攏過來。康三郎捏著兩根細木枝,作筷狀,一邊壓下聲調嘟囔著,“別教它跑了”,一邊躡手躡腳又迅速地拿著細木棍往下夾去。隻一下便夾住了扭動掙紮的大蜈蚣。“快,快,拿酒囊。”他囔著,阿達已取過他就皮質酒囊,拔開塞子,康三郎一下將蜈蚣投入酒囊內,牢牢地擰住塞子,誌滿意得地搖晃了幾下。
“要這醃臢毒物作甚?”阿柳驚魂未定,撫著胸口問到。
穆清早已定了神,拍撫著她的後背,溫言應道:“如此大個的紅頭蜈蚣甚是少見,泡在烈酒內經一段時日,便是上好的藥酒,息風止痛,解毒散瘀皆可,若是有外創不愈至潰爛的,外敷了亦有奇效。改日向康三郎討要了來……”說到此處,她不禁噤了聲。隻阿柳知曉她心念飄至了何處,恐是替杜如晦和英華備下的。
林中霧靄盡退散了,既眾人已醒,便各自跨上馬,接著前行。足足行了一日,荒林中不比官道,日頭沉了便不得再行了,為著多行些路,故一日未曾停歇,亦不曾進些吃食。阿柳與阿達同騎尚好些,穆清獨騎,顛晃加之腹饑,直教她暈頭轉向,眼冒金星。每每欲停下歇息時,賀遂兆便輕飄飄地調笑說:“若不抓緊,再教他人占了先機,恐又要動了殺戒。殺人的滋味七娘已是嚐過了,可想要再試?”不知他的話幾分認真幾分戲謔,穆清隻得歎口氣,繼續在馬上顛簸。若非懸心掛念著隨軍往遼東去的丈夫和親妹的安危,刺激著她逐漸麻木的神智,恐怕她早已失去意誌,摔跌下馬了。
賀遂兆行在她身後,一路不時轉睛看她,眼見著她在馬上身形從微晃至搖擺不定,好似疾風摧殘下的一支獨蓮,無處不可憐。他清楚她的氣力正一點點地耗盡,或許已經開始耳鳴目眩。他屢次想要停下邀她同騎,話到了喉嚨口,又按下了,他給自己的說辭,是想看看這個嬌柔的軀殼內,究竟承載了一顆如何倔強堅毅的心。其實歸根究底,他還是怯懦於她拒絕時的笑容,明明很溫和,卻透著決絕。
一路上阿達隨手射殺了幾隻來不及躲避他們的鳥兔小獸,日頭西沉,一行人走出山穀間的野林,遠處可見一條寬闊的溪流,水聲嘩嘩可聞,賀遂兆便叫停了眾人。穆清跳下馬時,小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似的,一個趔跙,險些撲倒。賀遂兆自身後攔腰抱住,又惹了她一臉慍怒,手肘狠狠地向後一撤,正捅在他的腰胯上。豈料他並不躲避,仿若未見她的怒容,臉上掛著輕薄的笑意道:“免了你摔跌,不謝我倒罷了,怎還遷怒於我了?未曾想七娘動氣時亦這般姿容動人,罷了罷了,我這一肘捱得也算值當。”
穆清黑著臉自栓好了馬繩,康三郎覓了一處開闊幹燥之地,招呼眾人撿拾些幹木枝碎樹葉好架火堆,阿達拎著那幾隻野物去溪邊剝洗,穆清見他這幾日悶悶的,便踩著濕滑的卵石,小心地走到他身邊,想他一同洗。到了他身後才發現,原來他並未專注洗那些獵物,卻捏著一枚裝銅錢的小錦袋發愣,整個錦袋****,麵上的繡紋極醜,也不知繡的是甚麼紋,歪歪扭扭好似一條橫爬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