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在他身後發出了一聲輕咳,他抬頭回臉望望她,歎了一聲,埋頭試圖將錦袋絞幹,邊絞著邊低聲道:“去歲開春,我因一時閃失,在外頭丟了一緡錢,回來同英華閑話時說起。隔了幾日,正是我的生辰,小丫頭丟給我這個錦袋,非要我帶著好裝錢串子,說是她自己繡的流雲紋。我展開來看,嗬嗬嗬,阿達再怎麼粗陋,也是見過流雲紋的,怎會有人將一條長長的蟲子喚作是流雲紋。我笑,她還惱了,這孩子……”阿達的聲調少有地露出絲絲柔和,邊說邊輕聲笑著,末了卻重重地歎息,“方才俯身時不慎這錦袋子掉落水中,濕了更是難看。”說著便將這濕濕的錦袋揣入懷中。
“這有何難,待英華歸家,我讓阿月好好地壓著她做女紅,讓她再與你做一隻便是。”穆清心知在於阿達而言,英華便是他自己的孩兒一般,不知她眼下究竟如何,盼著她建功立業,又怕她有甚損傷,這份憂心她同他是一樣的。阿達聽了她的寬慰,轉頭向她一笑,眼眶微微有些紅,她蹲下身,接過他手中已剝淨的野兔子,學著他的樣子在溪流中衝洗起來,兩人懷著相同的心境,一起低頭勞作,再不說話。
天色暗沉下來,用不了多久,便全然擦黑。賀遂兆引著護衛將岸邊的一叢幹枯蘆葦踩踏平了,鋪上大氈毯,權當是床榻了。火堆上架烤著禽鳥野兔,康三郎從隨身的裝鹽粒的小袋中抓出一小把青黃色細稻米樣的東西,混著鹽粒撒在烤著的野味之上,一瞬間異香撲鼻,本就一日未進食的眾人,皆被他引得腹中更是饑餓。“這是波斯薩珊來的孜然芹。”他攤開手向人展示,接著又神采飛揚地與人說起他多年經商的行跡,西至貴霜古地,波斯薩珊的安息城,往南邊走過江南,一時滔滔不絕,如同說書一般。
以往穆清是最喜聽他說起這些的,今夜初時還聽了幾句,當他說到江南時,她不禁憶起了在餘杭回吳郡的途中,初見他時的情形,便扯開了思緒去。猶記得她就站在客棧二樓的廊上,倚著木欄望著廳堂內杜如晦揚聲叫要桑落酒,彼時的眉目,彼時的笑意,俱一一在目,惹得她心中柔腸百轉,一時笑了,一時又憂了。一別已六七日,也不知他此時在做什麼,可安好,更不知此一別可否還能得見。
那邊康三郎講到興頭上,掏出酒囊,各人傳遞著飲,好驅驅早春夜間的濕寒,傳到穆清這兒,她接過酒囊,想也不曾想便仰頭大口飲了兩口,再遞予下一人。烈酒貫喉而過,落入腹內,騰起一股暖意,連同心一起暖了起來,暫驅逐了她心內的憂傷牽掛,可是這股暖意過後,那兩口烈酒便猶如澆投在思念火苗上一般,將這把火頭燃得更旺,熏紅了她的眼眶。
架在火堆上的那些野物已熟透,賀遂兆取過一隻野雉,走到穆清身邊身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銀匕,默不作聲地將野雉的皮肉一片片削下遞予她。她吸吸鼻子,木然地嚼著野雉肉,過了良久,方聽見他說:“你莫過慮,我既已應了杜兄要讓你安然回京,即使拚上我的性命,也絕不食言。”
她放下雉肉,偏頭看著他,火光在他的側臉靜靜跳動,鼻梁骨端正挺直,阿爹好玄學,曾講過但凡鼻梁端直者,其品性大約亦不會偏斜。以往隻當他是個浮浪之徒,今日見他鼻骨端直,若照著阿爹的說法,究其內裏,該是個剛正的,素日他也隻是嘴上耍賤,鑒其品行倒無甚不端之處,或許,或許他隻是誠心傾慕於自己。念及此,她不由真心道了聲“多謝”。出乎她意料的,賀遂兆竟沒有如常日裏那樣放肆地直視她,反倒深垂了頭,在火光耀不到的陰影裏輕聲笑了笑,聽那音,卻更像是苦歎。
隔了好久,他才又抬起頭,恢複了一臉玩世不恭的笑模樣,“怎不見跟著你的阿柳姑娘?”穆清亦是一疑,剛才蘊了一腔的思念,並沒在意阿柳的去向。賀遂兆朝著火堆那邊一抬下巴,她順著那方向看去,阿柳正與阿達坐一處,低頭以小刀片劃著炙烤熟的食物,一邊的阿達一臉憨笑地瞧著她。“你這做主母的,未免也太不體察下情了罷。”賀遂兆嬉笑到。這竟是她所不料的,究竟是何時的事她也不得知曉,終日裏勞心著旁的事,到底是將身邊的人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