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為首的車夫到底沒敢跨進校尉府,自入了金城關,在校尉府外徘徊了整整一日。若是照實了說,光一塊舊帕子,如何能明證那些貨品的丟失與自己無關,那位顧娘子的手段,他光是想著,也不覺寒栗。他們這些人本沒撈著一星半點子的好,倒反要替人受難,何苦來的。
左右一同來的十來個人皆不是校尉府的人,幾人一合議,遂尋來一個不相幹的乞兒,把話和絹帕一並都予了他,又另許了他幾個錢,哄著他說入內辦了差,還得有賞。
乞兒笑嘻嘻地去叫門,十來個車夫皆自散了去。再說那乞兒叫門,如何叫得動,門口的小廝死活不理會,直往外攆他。乞兒因惦念著裏頭的賞錢,扯開了嗓門,按著方才車夫所授,嚷起來,“江都來的粗布盡教人……”這小廝也是個伶俐的,一聽這話,心知不好,忙捂住乞兒的口,不教他胡亂喊叫。
這般一鬧騰,絹帕才到了顧二娘的手中,再四散了去尋人,早沒了那幾個車夫的影蹤,門口的小廝隻得先將那小廝押至她跟前,令他原原本本地把事說了。顧二娘怒從心頭起,一時沒把持住,竟晃了幾晃,跌坐在錦靠上。乞兒猶等著討賞錢,卻被兩個豪仆架著扔出了校尉府。
顧二娘展開絹帕,瞪著上頭的字跡,仿若當麵見了穆清,雙眼直瞪得要沁出血來,忽又陰仄仄冷笑起來,喃喃自語道:“那些白粗布,便聊表我一番心意,權當是予你長子的隨葬了,可還滿意?”言畢捏著絹帕,抬手湊上一邊的燭火,須臾間,燃燒著的絹帕便落到地下,成了一灘灰燼。她低頭踏過這一灘黑漆漆的灰燼,滿懷著憤怒與無措,親去向薛公稟明緣何丟了那些軍中備製夏衣所用的粗布。
此時弘化郡外的那道狹長山穀中,已然全無了劫殺過後的痕跡,寨中眾人早將那些屍體抬至土丘後頭深坑填埋了。一夜風吹得塵土四起,連血跡都不曾留下一滴。
次日便有一支二百來人的商隊,押送著成箱成箱的粗布,浩浩蕩蕩地往弘化郡進發。領頭的車夫,正是魯阿六。李世民事前得了通稟,親自往城門口迎了。
距離城門老遠,便看見他穩穩地端坐白蹄烏之上,英華的臉上揚起一抹難掩的笑意,高高地甩起馬鞭,獨自先行跑上前。穆清撩起簾幕,坐到車轅上,怔怔地望著她馬上歡騰的的背影,沉重地歎息一聲。
杜如晦騎行在她一側,聽見她的歎氣聲,順著她的目光往前探望了一眼,偏頭道:“既她從未放下,你又何苦強求。”
穆清仰頭看了看他,“二郎於她而言是滿身尖刺的荊條,她這般持握著不放,他人豈知她痛入皮肉。倘若日子久了,利刺長入血肉中,便再丟不開手了,不若早些祛除了的好。”
阿柳在車中探出頭,忍不住插道:“便隨她去罷,刺不刺,痛不痛的,除她之外的人,又有哪一個能道得明。”
“倒是阿柳這話在理。”杜如晦笑著看向阿柳,穆清截住話頭,不再言語。過了良久,她看著前頭越來越近的李世民,戲謔道:“二郎這是來迎誰?人人俱會覺著他是來迎自己,魯阿六或念想著,李家二郎知曉我帶了他正急缺的厚禮前來投他,特出城迎接。英華許會覺得,二郎久不見她,念得緊,知我今日歸來,便在此候著。就連我,亦會想著,替他作定了件不算小的事,穩住了西北,他或是來迎我的。殊不知,二郎究竟是在迎誰人,許是連他自己也不得知的。”
穆清竟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一番話,便是連阿柳,亦覺著她心緒低落。杜如晦怔了一息,無從接話,心中悄悄的生出了一聲歎。
到了近前,李世民已然下馬,那白蹄烏正親熱地低頭拱著英華,逗得英華笑著伸出手去撫摸它腦袋上的一撮烏黑油亮的頂毛。穆清趁著下車的空當,瞥見他滿目歡喜地注視著身邊的一人一馬嬉鬧,心裏不由一抽緊,麵上卻穩穩妥妥地掛上了一層淺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