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下的半日,穆清再未出過她的營帳,獨自一人在帳內坐著,竟有些猶疑起來。論倫常禮儀,她的所作所為,終究是出格了,早已背離了女子內婦所該端持的規矩。
穆清從胸口深吐出一口氣,阿爹重視待人接物的常理,自小便教導著她婉婉有儀,卻從未授過她婦行曲從。便是隨了杜如晦後,他亦不曾有所要求,如今不過是想同他死生在一處罷了,又何錯之有,非搬抬出這一套來壓服她。
想來倒不如英華像這般,索性習學武藝,披甲上陣,能率性與那心坎上的人一同征戰,豈不痛快。
胡思亂想半日,混混沌沌地倚著低矮簡易的胡床,正要眯眼睡去,忽然帳外金鼓連天,驚得她一下自胡床上跳彈起來。側耳細聽金鼓規律,長短不一,間隔有序,且金鼓聲中很快響起鈍重的腳步聲,更有鎧甲相碰之聲,這分明是要集結抗敵。
穆清疾步走到帳門口向外張望,因她身處李世民所統的騎兵營帳之下,軍紀嚴明,平素操練嚴謹,故此刻並不慌亂,各人皆緘默著,持著馬槊,匆匆往馬槽領取各自的馬匹,往場中集中。
她猜測著大約是突厥兵夜襲雁門關,且兵力應是不少,不似前幾次的打鬧試探。突然帳外人影閃動,她猝不及防地教人推進帳中,站穩了腳才看清原是杜如晦。
卻見他亦著了騎兵戎裝,除去了襆頭,高束起頭發。不同在驛道救下她的那晚,輕便的革甲換成了鐵索細鱗甲,隻是手中未持長槊,隻在腰間懸著一柄長刀。
穆清從不曾見過他戎裝,更是從未親臨過戰事,這陣仗驚得她心口震顫,暫忘了正同他置氣,也不記得半日前尚鬱積於胸的惱怒,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怎的你亦要上陣?”
杜如晦反握住她的手,並不回她,隻匆匆道:“你便在營中候著,萬莫出營,二郎在帳外留了兩名玄甲護你周全,若有異變,你隻聽他們的便是。”
言畢放開她的手,轉身要走,穆清心中一陣絞擰,忽然上趕兩步,從後頭伸手攔抱住他的腰,臉貼在冰冷的細鱗甲上,低喃道:“你莫再氣我,我隻是,隻是,念你太甚。”
他回身將她攬入懷中,一手撫著她後腦,“別怕,我並不入陣,隻在軍中率引,自不會有甚麼損傷。”
她在他懷中,嗅不到熟悉的溫暖氣息,隻有戰甲特有的冷冽鐵器的氣味,她不想嗅到這氣味,忙從他懷中脫離開,綻出多日不見的笑容,“去罷,我便在此等你。”
杜如晦和煦一笑,轉身走出營帳。穆清跟著他走到營帳門口,直到見他走遠了,才返身回帳,這才注意到帳門口的兩名兵丁,眉目專注,神色凜然,竟是不同於普通兵卒,那氣勢比尋常中等的郎將更勝幾分。兩人皆穿戴了烏黑的鐵甲,似明光甲又比明光甲更細致精良,似細鱗甲又比細鱗甲更結實穩紮。
穆清心神俱隨著杜如晦而去,並未多在意這兩人,心中粗粗掠過方才他說的“玄甲”,想必就是這身奇異的鎧甲。
她在營帳中默坐著,有好一陣紋絲不動,腦中洶湧澎湃,不斷懸想翻騰著陣前情形,初時心慌意亂,神不能聚。接著便暗暗祝禱,從各方菩薩天神,求祝到阿爹阿母。
默禱了一陣,忽暗罵自己好生糊塗,他既要襄佐二郎亂世中作成大業,便少不得時常要披掛上陣,雖不必同郎將們一處衝殺,亦免不了陣前策謀應敵,若她每每慌亂失措,忐忑難定的,牽製分散了他的心神,倒還真不如再次讓他下了迷藥,送回江南去。
思過一陣,雖猶不能全然安心,卻也漸放下懸吊著的心來。此時月已悄然移至中天,約莫已有四更,營中一片岑寂,靜得蟲鳴蟬嘶清晰可辨,門外那兩名“玄甲”仍定立不動,仿若泥塑。
穆清起身走到營帳外,不敢走遠,隻在她那一帳四周轉動,側耳聽不到一絲廝殺聲,舉目亦瞧不到半點火光。其中一名“玄甲”忽然出聲道:“七娘莫太憂心,杜阿郎明智機警,也有習過些刀槍棍棒傍身,斷不會有事的。”
這一句,恍若泥塑人像開言,倒教她猛不防吃了一驚,且這人怎知要喚她“七娘”,莫不是舊識?聽著聲音確有些耳熟。
她小心地走到那名說話的“玄甲”身前,借著月光偏頭打量了他一番,一時記不起在哪裏見過。
“七娘可是不認得我了?”他又道,“弘化郡一別已有二載,某卻時刻不敢忘杜阿郎與二郎替某生受的那二十軍鞭。”
穆清豁然憶起,“魯阿六。”
“正是在下。”他點頭應答。
穆清不禁又再細打量了他一番,當真與當初大相徑庭。猶記得初見時他尚是流寇匪首,領著二百餘饑民劫道為生,由杜如晦攛掇著劫了金城薛家備作兵將夏衣的布料,盡數贈與二郎作禮,領著那二百餘草寇充入軍中。及到後來副尉抱怨流寇難調教,他又惹是生非,盜搶民糧,險些闖下大禍來,終有了他方才所說的二十軍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