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甫落,林外馬蹄踏地聲驟起,正衝著密林方向來了,樹冠中的群鳥再度被驚起,呼啦啦地一齊振翅衝飛上天,吱嘎亂叫。穆清心中狠咒一句,蠢人,生路不走偏往死套中闖!
“來了!”賀遂兆短促一呼,林子邊緣所有人俱將手中所持之物又握緊了幾分,瞪眼盯著林外方向。幾道絆馬索已牢牢釘在了粗壯的樹幹上,弓弩手又將弓弩重端了端穩實,挑點出的那幾名家仆手中火折子亦皆齊備在握。
衝在最前頭一輪的馬腿馬蹄俱已能見,穆清不禁將賀遂兆的躞蹀革帶抓得更緊了些,緊盯著拉起絆馬索的位置,估算著最先踏進林子的馬匹的步速,心中默數,一步,兩步,三步……不多不少,正數到原設算好的第六步上,馬嘶驚起,轟倒、叫喊聲迭起。
“吹火折子點火!”穆清大聲向家仆與弓弩手喊道。
一息之間點點火光四起,每一支箭鏃上均燃上了火頭,第一隊的弓弩手穩穩地盯著前麵人仰馬翻的一片混亂。賀遂兆取過一張大弓,亦拉開弓弦扣搭上一支燃著火苗的鳴鏑。
“瞧見那為首的沒有?”穆清在他身後寒著聲道,“先將他射殺。”
賀遂兆目測著距離,將弓弦更拉開兩分,聚眉盯瞄住為首的賊寇。那匪首見遭了絆馬索的埋伏,急忙勒住馬韁,俯身細掃看一邊,振臂高呼,“兩邊並無繩索,往兩邊入林!”
已然吃了虧仍要入林,真真蠢笨至極。穆清咬牙向賀遂兆道:“可看準了?”
賀遂兆默然一點頭,手上加上了十足的力道。
“放箭!”她凜然低呼。
一支帶著火的鳴鏑呼嘯而出,箭頭的火苗迎風高燃起來,裹挾著尖銳的嘯聲,劃破密林中的幽暗,正中匪首心口,帶著煙硝猛火油的箭頭在穿過他心口的瞬間,亦在他衣衫上燃起了火,隻見他捂著心口蜷縮著身子,翻跌下馬。
幾十支燃著火的利箭緊隨著那支鳴鏑紛至遝來,箭無虛發,盡皆射中賊寇,須臾間賊寇的兵馬中燃起了大火,滾地慘呼者連連,沾帶上近旁的人,又惹起一片火焰。後頭餘下的賊寇因突遭伏擊,又失了渠魁,難免淩亂雜遝起來,方才聽得那匪首高呼要往兩邊入林,便亂湧著昏頭昏腦地向兩邊散開。
賀遂兆向一邊丟開大弓,翻手抽出長刀,扭頭向穆清道:“抓緊我。”言罷高舉長刀指向兩邊糟亂無措的賊寇,無須多言語,長刀緊纏於手的死士們幾乎同時催動胯下的馬,悍然猛衝上前,手起刀落處血花四濺。
穆清瞧著此時情形,她要先撤回長孫氏那邊已然無望,若再將賊人引入密林內她們藏身之處,恐裏頭無人能幸免,便隻得橫下心,穩住身子,牢牢抓住賀遂兆,跟著他們一同衝入這血腥獰惡的修羅場中。
濺起的血水劃落到她的衣袍上,哀嚎慘叫聲聲刺入她的耳中,恍惚中她的神思竟遊離於外,不合時宜地憶起了那年西行出塞往金城郡的途中,村野客棧中,遇著李建成的親隨,追著要誅殺她,賀遂兆握著她的手,一刀刺穿那親隨的喉頸,亦是這般汙血飆灑,那形景經年後如今想來恍若夢中。
她於賀遂兆身後顛簸了好一陣,胯下的馬逐漸平靜下來,耳內的嘈雜亦漸消褪,想來大約這場砍殺已近終了。
探頭望去,那情形卻教她渾身一凜,滿地橫躺的屍體,死相各異,有怒目圓睜的,有驚懼畏恐的,有麵無表情的,再往前一些,更有方才被燃火的箭鏃射中,黑乎乎燒焦蜷縮的屍首,有幾具燃得並不十分厲害的,猶能見那猙獰可怖的麵目。
她膽寒心驚,顫抖著自胸中呼出一口氣,緊緊地闔上雙眼。
“這境地,不看也罷,免得心懼。”賀遂兆回頭瞧了瞧她緊閉的雙眼,好言相慰。
穆清仍閉著眼,喃喃低語道:“這場景又非初見,早祛了懼怕,教人心驚的卻是,這遍地的慘相竟由我一手鋪排了,罪業深重……”一行眼淚自她緊闔的眼中滑出,跌落到地下,摻著地下黑紅黏稠的汙血,化入泥土中。
賀遂兆從右邊扭轉過身,舉起手臂,遲疑著伸出右手,眼見著她的眼淚滑下,終不敢去碰觸她的麵頰。躊躇間,又兩道淚水滑下,她緊咬起嘴唇,下巴不能抑製地微微顫動,竭力隱忍著不教自己哭出聲來。
他再不能自控,探出手指去拂拭她麵頰上的淚水,溫潤的眼淚落到他的食指和拇指上,有如灼燒,直痛到他心底。
卻不待他的手指有機會去承接第二滴眼淚,穆清驀地睜開雙眼,向一側避開他的手指,抬起手臂,就著胡袍袖口上幹淨未沾上血汙之處,三兩下拭去殘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