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長安錦年(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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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氏端坐在車內,期望出城的路程長一些,再長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勁地摳擰著自己的腿,腿部傳來的陣陣刺痛,卻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間正煎熬著的惶恐。

她靠上車壁,支起窗格,望望前頭那一駕車,百思不得其解,那車中的顧七娘如何能這般鎮定。又低頭盯著手中的那隻小木匣子怔了許久。她的心頭的恐懼,如同無數隻同時啃噬她的小蟲,布得密密麻麻,令她無時無刻不想著要跳將起來,縱聲尖叫。

這滲入骨髓的折磨當真不如一死來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間,摸到那隻片時不離身的琉璃小瓶,觸手的涼意又教她猛縮回了手。她忽地憶起,臨出征前,二郎俯身撫過這隻琉璃小瓶,又攏起她的手,雖他動作僵硬極不自在,雖一息便放開了她的手,但隻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氣貫如虹的氣勢,恣意的大笑,似乎觸手可及。長孫氏將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雙手按壓著匣子,不斷輕聲與自己說,雖不上沙場,我亦能同他並肩奮戰,絕不輸於旁的甚麼人。

出城的路終是那麼些距離,不論誰想它長些或短些,它皆淡漠地躺在那處,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行了小半日,嘩嘩激越的水聲越來越清晰,這吵雜不絕的聲響,倒令穆清多少安定下心來。馬車緩緩停下,駕車的車夫隔著簾幔向內稟了一聲,“顧夫人,這便到了。”

阿柳率先撩開簾幔下車,穆清伸了伸腿,探手輕撫了幾下小腹,一麵扶了阿柳的手下車,一麵吩咐道:“去請你家夫人下車。”

車夫“哎”地應了一聲,放下馬鞭便往後頭那駕車去。

穆清放眼瞧去,汾水並不寬闊,水流甚急,嘩嘩流水中夾帶著黃泥滾石,怨不得劉武周與突厥兵皆不敢過河,若是落入水中,縱然不教激流衝帶走,也難保筋骨腦袋不被水中泥石砸破。

對岸果然支起了頂頂白帳,目測著萬餘兵力無錯。對麵軍中已有人望見她們這一行人,有幾名兵卒特意駐足留神眺望過來,見隻馬車兩駕,隨從連帶車夫不過十數人,隻當是過河遭阻的尋常百姓,便未放心上。又依稀見對岸的女子身形嬌柔,麵容生得亦好,當即有好事的捏起唇,呦呦地打起了呼哨。

穆清麵無表情地將帷帽上的白紗拂下,遮蓋起麵容,仍舊佇立河邊紋絲不動。

長孫氏手握著木匣子,緩步走到穆清身邊,略顫著聲喚:“顧姊姊……”

穆清回頭,隔著白紗,又隔了長孫氏帷帽上的皂紗,瞧不見她此時緊張的神情,卻隱約能感知她渾身上下皆在細細輕顫。“駭怕了?”

長孫氏坦誠地點點頭,幾乎口不能言。

穆清皺起眉頭,依著她那模樣,氣勢上便輸了大半,再教突厥人瞧出甚麼端倪來,竟再不敢往下想去。或許,是時候給她下一劑猛藥。

想到此處,穆清輕聲一笑,“長孫夫人雖聰慧機敏,氣勢上卻著實輸了英華一大截。”

長孫氏偏頭看向她,她看不清她的臉,自她心口升騰起的薄薄的一層怒氣,卻能清晰地感覺到。穆清心底滿意地一笑,接著道:“夫人亦明白,二郎向來待英華不同,可有想過這是為何?隻因英華本身便不同於其他女子,旁人望而生畏的,她在談笑間便能摧折了,這樣的女子,最是對二郎的脾性,敢問世間能有幾個,能遇上一個,自是緊拽了不撂開。”

長孫氏在皂紗後頭靜默了良久,隨後長籲一聲,“顧姊姊你卻不用拿話激我,我知曉自己不如英華那般英武善戰,但若要論起襄助二郎,旁人能做到的,我身為他的正妻,自然不會弱人半步。”

她聲音中的顫音已消失無蹤,清越的嗓音中透著絲絲冷意。穆清長出一口氣,這便對了,火候剛剛好,於是她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長孫氏揮手招來身後的一名侍衛,抬手指了指著對岸最大的一頂白帳,胸中的怒意仍在燃著,“照著那大帳放箭,命中有賞。”

話音一落,一支鳴鏑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劃過奔騰的汾水,閃電一般直射向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