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哪裏會不知曉他的用意,用力咽下眼淚,抖著聲音道:“阿兄不必問我,待咱們出了這境地,隨了我回長安,親眼見見豈不好?手腳斷骨又有何懼,我認得一位名醫,極會醫治刀棍外創的,他必定能醫好阿兄。”
庾立默了半晌,歎道,“我怎能拋下葉納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勞煩你與克明,將我送回金城。”
“阿兄又胡言亂語,我豈會另阿嫂獨身一人在金城?待咱們回了長安,我便命人去將阿嫂接來……”
“不必了。”庾立淒然一笑,“她,再來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今日情形,特意尋了個說辭,遣了她去長安投你,哪知她竟又回來了。回來沒幾日,薛府的人便砸了金城長史府的門,我勸也無用,責也無用,她擰著性子死活不願同仆婢一同散去,執意要與我一處伴著。也怨我,她那樣的性子,也非初識,我原早該想到的,真個兒是害了她。那毒婦,竟將她半截身埋在地下,教我眼睜睜地看著,百名箭弩手齊射……”
庾立低吼了一聲,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來,仿佛用盡了全部的氣力來回想那時的情景,鮮血順著唇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細微的“啪嗒”聲在如同墜在穆清心間的錐子,一下下地刺紮著她。
“怨我,我本就不該放她西歸,我私心想著,大難當前,身為女子,必是願與夫君相守一處,一念之差,竟教她罹了難。”穆清的喉嚨如有重物墜著,艱難地沉聲說道,“她臨走前同我說,待安定了,要與你回餘杭去,開館授課,生兒育女,安穩過活……”
說到此處,穆清仿若又見著葉納臨行那日同她說話時的情形,靈動的身姿,明媚的笑容,褐色的眼睛裏盛滿了堅信,她再開不了言,閉口慢慢地將喉嚨口的粘滯著的脹澀咽下,使力挪動膝蓋,快速向庾立那邊挪移了一些,一字一頓,鄭重道:“你要安然活著,才對得住她。你已負了她一次,斷不可再負一次。”
庾立悶聲低泣起來,隔了片時,又爭持著昂起頭,著力點了兩下,震得鐵鏈嘩嘩作響。
穆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以膝蓋點地,扭動了幾下身子,自地下站立起來,走到高高的窗棱下麵,抬頭向外望去,先前還有皎月當空,此時月已西沉,不知沉到了何處,天色烏墨一般黑得化不開,遠處的天際邊卻隱約有一道細線,將天地分割開。她心頭一振,回頭向庾立道:“再忍耐一陣,天將亮了。”
話音才落,外頭院子裏起了一陣響動,穆清一麵扭絞著被反捆在背後的雙手,一麵快步走到門後貼門傾聽。
院中腳步雜亂,三五人四散奔逃,卻無人在意這間小屋。有人高呼,“唐兵這就要入城了,各自保命去罷。”
又有人催喊:“還不緊著逃命!待天亮唐軍屠城時便再走不脫了。”
穆清心跳得厲害,振奮不已,暗說,到底未算差了,二郎果然神速。再回頭去看庾立,但見他亦升起了冀望,忍痛偏頭望向門口。
突然院中又響起了不一樣的步伐聲,不似方才的雜亂無序,聽著卻是齊整劃一的,火光晃過,院內的紅光透過門縫躥進屋內。穆清心往下一沉,暗道一聲“不好”,屋門便“哐當”一聲,猛地被撞開了。
凶神惡煞般地衝進三名兵丁,第一個入內的高舉起火把朝著庾立照望了兩眼,後頭兩人即刻躍上前,將他連同鐵鏈一道放了下來,也不看他的傷勢如何,可還能支撐,不由分說地便向門外拖。
擎著火把的那人朝屋內揮了揮火把,騰地照亮了縮立在一扇門邊的穆清,因她披散了長發,倒把那兵丁唬得一抖手,差點兒將火把扔出手去。
穆清倒是真心巴望他被驚駭到,可惜隻一息功夫,他便回穩過來,冷哼著上前拽過她的胳膊便往屋外帶。
推推搡搡走了一路,前頭的兩名兵丁一邊一個架著庾立快步向前走著,穆清雙眼緊緊地盯著他毫無生氣地垂拖在地的雙腳,鐵鏈拖過地麵發出的聲響,好像自在她的血肉中拖曳過一樣,那聲響令她心頭一陣陣地發緊。
也不知要將他們押解至何處,三轉兩轉,轉出一角門,這就出了這座大宅子。一駕木籠囚車正在門口候著,前麵兩人使上了力道將庾立甩進囚車內,轉身又拉過穆清,亦將她推塞入內。
穆清眼瞧著庾立擰在一處的眉頭,疼痛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卻生忍著未哼一聲。她心內一焦,霍地直起身,恰囚車向前行進起來,身子未及把穩,整個人便衝撞到了木籠杆子上,硌得肩膀手臂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