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一)(1 / 2)

遙望過去,長安城依舊好似一隻趴伏著張開大口的巨獸,天色昏沉,烏雲壓蓋,整個長安的上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雪,滲骨的陰冷像絕了江南的冬日。

杜如晦撩開簾幔,四下探望了一番,縮回車內前忽然伸臂向東麵一指,“往延平門入城。”車夫點頭應聲,忙不迭地調整方向。

“不是金光門更近些麼?怎的要繞道?”穆清迷惑地揉了揉眼,這幾日哀傷辛勞至極,幾乎一路昏睡著從金城回至長安,目下將要入城,這一路飽睡倒令她緩過勁來,越是臨近城門,越是不可抑製地想念甫出生兩月便離散了半年的小四郎,恨不能下一刻便能一步跨至宅中。

杜如晦默然一笑,“有件物什,還是教你見一見為好。”

穆清的腹誹和疑惑一直到延平門前,方才停止了。她裹著厚沉沉的玄色翻毛大氅,一步步從車上走下來,又一步一頓地走上前,雙眼始終牢牢地盯著城門樓上懸吊的那具破腐的屍身,神情全然不似數年前入東都城門見楊玄感亂黨屍首時的驚懼恐慌。

那屍身大約懸吊已久,細辨之下,好幾處已露出了森森白骨,臉麵早已不辨,大半隱在蓬亂枯槁的頭發中,而那枯草般的亂發猶時不時地隨風拂動。

不必旁的人同她說,她也知曉懸吊的那人是誰,正是教秦王押解回京,被獻俘於禦前的薛仁杲。穆清的心底一片平靜,隻覺心間一大片的空缺正一點點地填上,她咬著牙,淒淒冷笑,削肉剔骨麼?那便看誰人的手段更透底。

“薛仁杲,橫豎是個死,我便順勢向秦王討要了個恩典,略還一還庾兄所受苦楚十之一二。”杜如晦無聲地走到她身後,一手搭在她的肩頭,“懸掛示眾至年節,可遂你意?”

穆清點了點頭,“倒也不全為阿兄一人,這廝惡貫滿盈,殘害人的手段真真教人膽寒,原也該教他償還一番,如今算是寬恕的了。”

杜如晦眼色一黯,扼腕歎息,“隻是教那惡婦跑了,蹤影全無。”

“自有相逢時。”穆清眉目見泛出的神情,幾乎寒過正陰沉沉作著雪的天氣。

……

馬車進了永興坊,徑直往宅子後頭的角門駛去,故闔宅上下無人知曉阿郎娘子歸家。穆清一下馬車顧不上旁的,隻往後院主屋跑。尚未進院子,嘰嘰咯咯的稚嫩笑聲便撲麵而來,夾雜著阿柳的嘮叨,乳母的哄勸聲。

穆清不由得在遊廊上頓了頓腳步,滿院的平淡靜好,使她心起彷徨,不禁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阿姊。”一聲脆亮的叫喚,將她從猶疑中拉回來,“可算是回來了。”英華一手拉著拂耽延,從院內向遊廊快步走來,拂耽延手中的小木劍“啪”地一聲被棄在地下,教英華拖得腳下踉踉蹌蹌。

阿柳懷中抱著個八九個月大的嬰孩,從屋內衝出來,後頭跟著的乳母忙不迭地張開雙臂去護,“慢些,柳娘子慢些。”

這些穆清仿若未見,她的雙眼隻在阿柳懷中那孩子身上,急切地通過遊廊,人未走到,雙手已伸將出去,“四郎,四郎可還好?快教阿母抱抱。”

阿柳歡喜地笑著,忙將四郎送至她懷中。粉圓的小腦袋在穆清麵前昂起,認真地瞧著她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麵上轉了好幾圈,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摸,忽然咧開小嘴“咯咯”一笑。

“倒還認得阿母。”杜如晦在她身後嗬嗬笑道,語調中掩不住的欣喜。

四郎聽著聲音,偏過腦袋,從穆清的肩膀上向後瞧去,笑嘻嘻的小臉卻僵了一僵,生生地將笑容頓住,一臉緊張地望著他。

阿柳笑得捂了捂肚腹,“這般小,卻也知道見了阿爹要端肅些,可不是做的好規矩。”

正說笑間,天上飄落下幾片雪片,轉瞬便結成了大朵大朵的雪片,紛紛揚揚充斥了整個天地間。英華攤開手掌接了幾片雪花,皺了皺眉頭,“下雪了,阿姊咱們進屋說話,四郎還小,別受寒凍著了。”

穆清腦中猶有她初到東都那年,頭一次見著下大雪時雀躍的模樣,亮紅的毛氅隨著她的躍動上下翻動,帶著一股子冷風跑進屋子,攤開手掌教她看手中的雪花,轉眼便長成了,出落得這樣明豔動人。

歲月艱辛,卻也在她手掌中不知不覺地滑過了那麼些年,穆清心底裏同自己說,再忍耐一下,隻一下便好,自此安詳靜好的日子便能完全屬於她了。

一場大雪,直下了三四天方才停駐,未及雪化,坊市間已有人出來走動,永興坊中多高門大戶,連著幾日坊內采買置備年禮的家仆婢子不斷,各地來繳納田莊上稅租的,推著一車車野物來討主家歡心的,絡繹不絕。

杜府門前依舊冷落,杜如晦眼下秦王幕僚的身份,卻並不清閑,越是臨近年節越是忙得腳不沾地,按理每日至日跌便可散值回宅,穆清卻要至天全黑方能在宅中見著他。問了他幾次在忙些甚麼,他總推說年節將至難免多事。穆清心下便犯嘀咕,要他為年節中的往來禮儀操勞奔忙,這萬萬不是秦王的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