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願說,穆清也不好再問,且她亦有自己的事要忙,另有四郎纏磨著人,一時也顧不了旁的。
小年前日,康三郎巴巴地遣人來傳話,剛從西州轉回來,帶回好些稀罕物件,另新得了百來壇上好葡萄酒和一些關中近年難見的好酒,特請了穆清前去嚐個新鮮。
穆清思量著年節就在眼前,折騰了這半年,才剛停歇下幾日,竟是將年中各家眷屬往來互贈節禮這茬給渾忘了。既康三郎說有稀罕物件,倒是能替她解一解這燃眉之急。
不過是往東市一趟,穆清便不刻意妝扮,一身最不惹眼的家常杏色夾裙,隨意揀了一領鬆綠色菱紋夾帔子,再幹脆地綰了一個單螺髻,隻配那支雙疊寶相花的金簪子,這便要出門。
也不知怎的,乳母懷中的小四郎仿佛知曉阿母要出門似的,一個勁地蹬著肉鼓鼓的小腿,往她這邊掙靠。穆清伸手抱過他,沾上了身便再脫不開手去。她轉念想著左右康三郎不是甚麼外道人,帶著四郎去也無甚不妥,遂抱著他,喚了阿柳一同出門。
長安不知多少年未曾好好過年節。如果說去歲唐國公初入城,為著安定民心,勉強撐起一個有模有樣的年節來,那麼今歲便是長安百姓們真心實意地想要將這年過實在了。東市正逢正午大市,帶著族徽的考究馬車,尋常的烏青色馬車,在大道上往來,幾乎不曾有停歇的片刻,三五成全的人在林立的店肆中穿梭,店肆中俱擺出了最好的應節物什,爆竿,柏葉枝條,賀春辟邪的桃木,供灶王的膠牙餳……各色具備。
馬車在東市最大的酒肆門前停下,穆清抱著四郎小心地下車,立時便有人從酒肆中奔出來,殷勤地引著路,酒肆中的雜役小廝依舊胡人居多,胡姬仍是笑魘如花,殷殷勸客,除卻店麵大了數倍,地麵的由尋常的光麵青磚換成了燒製精巧的寶相花雕麵的磚之外,與東都那間店肆大致相類。
小廝將她們迎上樓,直引至一間隔間前,笑吟吟地移開隔間門,躬身向穆清讓道:“顧夫人,請。”
康三郎已在內裏,聽見小廝的聲,忙起身相迎,“七娘來了。”
隔間內另有一麵窗而坐的人應聲站起,倏地轉身,急切地向她瞧去,目光肆意地在她臉上、周身流轉,好像能瞧出她任何一處細小的變化似的,毫不在意她微微蹙起的眉頭,直到她抱著孩子,略欠了欠身,禮數周全地道了一聲“賀遂將軍安好”時,他方才恍恍惚惚地挪開目光。
轉眼又瞧見她懷中抱著的孩子,眼神不覺呆了一呆。康三郎何等的通透,上前一步滿臉笑容地接過穆清手中的孩子,“小四郎,有日子未見了,快教我抱抱。”抱上手後掂量了一把,滿意地點點頭,“唔,又長大了些,是個實沉沉的好小子。”
賀遂兆如夢初醒,伸手在胸前探摸了一遍,報赧道:“原該備下賀禮,來得倉促……改日該當登門道賀,七娘莫要嫌晚。”說著彎起眼睛一笑,桃花盡顯,浮浪不改。
“怎敢叨擾賀遂將軍。”穆清前一刻尚起了些故人相遇的感懷,下一刻便教他這輕浮的形容打散了,隻冷冰冰地丟下一句,便轉向康三郎寒暄起來。
賀遂兆倒不粘滯,爽快地朝康三郎舉了舉手中的一隻小酒壇,“美酒難得,多謝三郎慷慨饋贈,這便辭過了。”言罷又衝穆清一拱手,欲要說些甚麼,卻又未說出一字來,雙手隨著凝滯的眼神,空懸了兩息,兀自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穆清心頭一鬆,終是能專心地挑選她的節禮。
手中擇選著各色稀奇物件,耳中聽著康三郎繪聲繪色地此次往西州販貨途中的趣事兒,別有一番愜意。
“七娘,有樁奇事,不知杜兄可曾提過。”康三郎憶起了甚麼似的,忽然提到,“這一遭回來的途中,在邸店中聽聞了一樁官司,說是……朝中有人,為圈占田地,惹出了一樁人命案……因在朝中有勢,這事兒便教生生地壓了下來。”
穆清一怔,放下手中一隻鐫刻了卷草紋的琉璃盞,驚詫地抬頭看向他,“田地撥分,自有製可循,再不就是因著聖上賞賜,那也有諭旨可依,何來的圈占一說,更不必說還鬧出了人命,究竟何人這般大膽?”
康三郎猶豫了一息,帶著小心,語速極快地回道:“外傳是尹德妃的父親。”
穆清挑了挑眉毛,不再往下說,又閑談了些別他,收拾了揀選出的物件,囑咐阿柳去結算銀錢,辭別了康三郎,便帶著四郎匆匆歸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