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明德門大開,自明德門至朱雀門,一整條朱雀大街上充斥了一股子濃烈而黏稠的氣味,那是鐵器與血腥混合著的特有的氣息,長長一溜的囚車後頭跟著蓬頭垢麵,滿身血汙的戰俘。
街麵寬廣,大街兩側的圍觀民眾瞧不清哪個囚車內是王世充,哪個是其內眷高官,隻一味地胡亂指點謾罵。向來敗者為寇,囚車內的王世充倒是平靜,淡然地闔上眼,外界的響動充耳不聞。
開城降唐之時,秦王親口允諾不殺,左右他沒有這個臉麵食言,自己的命算是保了下來。能保住性命已是天大的喜事,誰還在意那些螻蟻的謾罵輕鄙,隻要根基尚存,捱過幾年,待老王辭世,新王登基之際,指不定還能趁此翻出個大浪來,渾水中那麼攪一攪,又是高高在上的達官顯貴,照樣還是碾碎螻蟻如吹口氣的狠角色。
隔開兩駕囚車內的人卻全然不似王世充這般篤定,杜淹亦未在意浪湧般襲來的聲討和嘲諷,他背靠著囚車,臉埋入屈起的膝蓋內,隻留了一頭花白的亂發隨著囚車的顛簸絲絲發顫。這一路之上,他不禁將這些年的細細品啜了一番,十餘年前江都爭妾一事,如同一根尖利柔韌的魚刺,梗在喉口,掐入血肉中。
直至獻俘儀式完結,被投入泛著陰冷潮氣的牢獄中,他仍是未能想明白,就是為了這麼一個姿色儀容並不十分出眾,家世又零落飄散的女子,非同杜如晦置那一口氣不可,當初究竟是教甚麼迷了心竅。以致於後頭害了他尚未出世的長子,及後更是添了杜茂行一條性命在手上,偏那時氣盛,縱了杜楚客回杜陵,還修了一封作死的書信予杜如晦,若那時不生這麼些事端出來,隻教兩人一齊在東都喪了命,這筆賬許是還能賴上一賴。而今想來,自是後悔不迭。
杜淹從胸中長籲出一口氣,過於深重,心口隱隱發慌,他暗暗搖頭苦笑幾聲,同自己道,罷了,罷了,許是自初始便不因那顧氏庶女,另有一些深糾血脈中的恩怨,借個由頭抒發出來罷了。若不是那女子,換做旁的甚麼緣由,亦是逃不過今日的結算。照著這一路杜如晦權當不認得他的意態來瞧,大約再無生望了。
隨著他的苦笑在麵孔上慢慢消散,眼眶倒忍不住熱了起來。不待熱淚湧出,牢房門上的鐵鏈“嘩啦啦”地響起,兩名獄卒走進牢內,冷聲喝道:“哪一個是杜淹?”
杜淹下意識地朝裏縮了一縮,心道,這便是來尋仇的了,拿我作那頭一個祭刀的麼?眾人齊刷刷望向他的目光令他無處可遁,隻得硬著頭皮扶牆立起身,“某便是。”
話說得還算穩當,雙腿早已綿軟如絮。那兩名獄卒上前一左一右地夾持著他便往牢外拖,他因腿上無力,隻得橫著心,任由他們拖拽。
牢內遭關押的人大約也覺著他要去做那頭一個填刀頭的,不禁唬得都閉上了嘴,連呼吸也不敢大聲,一時間牢獄內隻聽見婦人的低低啜泣,那是合關一處的王世充的內眷們,照例將盡數充入掖庭宮,左右不會喪命,故還有心思哀哭自己的不幸。
一眾低頭飲泣,喃喃哭訴的婦人間,惟一名婦人靠著牢門而坐,靜靜地發著愣,隻在杜淹被拖行過她身側時,方抬起如死灰般的眼眸,涼涼一笑,瞧不出任何情緒。
杜淹被帶至牢獄的外間,青磚的地麵和牆麵,襯得整間屋子冰冷冰冷,他原以為會被徑直帶往刑場,卻被帶至這裏,那兩名獄卒上前除去他手腳上的鐐銬,將他按坐於一條四腿不穩的木長凳上。
隔了片刻,屋門微動,打開了一條窄縫,杜淹抬頭順著門縫望出去,外頭漆黑一片,估摸著此時已是深夜。門外擠進一條裹著深色鬥篷的人影,杜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那人影甩開鬥篷,露出麵容,朝著杜淹拱手道:“在下裴玄真,來遲了一步,教杜公受驚了,很是抱歉。這便請杜公隨在下出去沐浴更衣,去去晦氣,太子殿下已置備下了酒席,就等著杜公這邊出去。”
杜淹愣了半晌,將跟前的人從頭至腳一寸寸細看過來,忽然恍悟,“先生可是裴……”
裴寂抬手按壓在杜淹肩頭,麵上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動,一麵點頭默認一麵示意他噤聲。杜淹凝滯了一息,轉而無聲地暢意笑起來,向裴寂一抬手,“裴公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