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即刻攜了手朝那些馬跑去,後頭的侍婢登時後背直滲汗,慌忙小跑著跟上前,“夫人,四郎,去不得……”她哪裏還喚得回這二人,手叉了腰跑得喘不上氣來。
烈馬嘶鳴,金鼓四起,旌旗烈烈,這景致英華已許久不見,便是這身戎袍,也是她久未上身的,眼前的這一切,無不令她心口撲撲跳騰。秋風乍起,聖上便下了敕,令作秋獵圍場,命太子、秦王、齊王一同前往狩獵,另有幾名庶王隨同。
想來近年太子與秦王相爭愈演愈烈,為人父,為人君者,自是不願見子嗣間手足傾軋的局麵,這秋獵的意圖便顯而易見了。隻是各人心中都清楚不過,東宮與弘義宮之間的積怨,早已積重難返,天家無兄弟,亦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豈是一場圍獵能解的?倒是無意將英華成全了一番,也使得四郎樂了一回。
四郎頭一回見人馴馬,饒有興致地瞧了半晌,指著一匹大黑馬道:“那黑色大馬,與白蹄烏真像,能叫我騎一騎麼?”
英華唬了一跳,一手抓緊了他,笑道:“那是未受馴化的生馬,便是大人也騎不得,小孩兒家的,莫要胡鬧。你若想要馬騎,改日姨母替你尋匹小駒子來。”
才說了兩句,身後忽然響起數下“啪啪”的拍掌聲,夾拌著黏膩膩的笑聲一同傳來,“嗬忙嗬嗬嗬,想要騎生馬的,可是杜家小兒郎?”
英華認得那聲音,原不想回身,卻見身邊的侍婢,一旁的馴馬人齊刷刷地矮下了身,回頭一瞧,大吃了一驚,卻見滿臉陰惻笑意的李建成正伴著禦駕而來。她忙拉下四郎,一同行了大禮。
李淵在步輦上偏頭一掃看,頗生了幾分感慨,指著英華道:“萬將軍之後,初見時還是個孩童,如今這般大了,常聽人提起,隻說是驍勇善戰,英武蓋世,果真有萬將軍的風骨。”
英華蹲著身,口中謙稱,“妾身不敢汙了先祖威名。”
李淵“哈哈”笑了幾聲,目光又在四郎身上轉了轉,李建成上前笑道:“父親可認得他?這是杜克明的遺孤,當日還是聖上親賜的名。”
李淵怔了一兩息,召過四郎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歎道:“論模樣,像他母親多些,這神情,卻是翻刻了克明。”說著又將英華與四郎來回看了兩遍,長歎一聲,“都是故人之後了。”
李建成回身向李淵一躬身,臉上的笑容越發謙恭了幾分,“兒臣鬥膽進一言。方才杜家小郎君說喜歡那大黑馬,年紀雖小,眼力倒是不俗,父親既感懷故人,倒不若便將那汗血寶馬賜予故人之後,也是君臣佳話一樁。再者,顧夫人的身手,父親不曾見識,那騎射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堪稱一絕,當年在驍騎營便少有敵手。今日夫人既戎裝前來,何不露一露山水,馴服了那汗血馬,彰顯巾幗神彩,也好令那些個素來不服平陽阿姊的言官們愧一愧。”
君臣佳話?愧煞言官?呸!挨千刀的混賬東西,平陽昭公主亡故已逾一年,到了此時竟讓他利用了去,真真是白汙了公主名號。英華腦中嗡嗡作響,惱意叢生,麵上卻不好浮現,隻在心內狠聲將李建成咒罵一通。怎奈她雖征戰殺敵多年,莫說馴化生馬,便是連那套杆都不曾摸過。
那邊李淵已欣然下旨,教她推托不得。英華隻得再拜受旨,待她站起身時,一旁已有內監去取過一根皮革套杆,恭恭敬敬地遞到她手中,“夫人請。”
英華硬著頭皮,一步步向那匹顯然帶著怒意的黑馬走去。那黑馬見又有人近前,猛地打了個響鼻,宏聲長嘶,高高地抬起了前蹄,斜睨著逐步靠近的英華。
馴馬人牽過另一匹馬,那馬感受到黑馬的盛怒氣勢,四蹄好似釘在地下,不肯上前。正爭持間,忽然不知從何處橫衝出一人一馬,直向英華所立處奔來。英華隻覺手中一空,皮革套杆霎時已不在自己手中,抬眼的瞬間,一枚青白玉的饕餮紋束發冠正從她眼前掠過。下一息,玄色的身影已持著套杆直奔那匹黑馬而去。
“二郎!”她驚呼出聲,一急之下忘了敬稱,還似小時候那樣直呼了起來,“前蹄並不打緊,仔細那馬的後蹄!”英華站得遠,瞧得分明,那馬前蹄騰起的力道固然駭人,卻是不難應對,反是後蹄,總顯著不對勁。
她這一聲呼卻不知疾馳而去的李世民有無聽見,但那聲脆亮的“二郎”卻是幹幹脆脆地落入了長孫氏的耳中。她本離得不遠,聽得侍婢回稟便催快了步輦趕來,下輦之時,正望見李世民去奪英華手中的套杆,待她端著恭肅行到禦駕前時,那聲急切自然的“二郎”便直衝了過來。長孫氏心頭猛地一絞,似被小尖刃捅了一把,卻絲毫未礙著她麵含笑意盈盈下拜。
李淵的目光緊鎖在前頭空曠地的玄色身影上,心不在焉地擺手罷了長孫氏的禮拜。長孫氏乖順地側身而立,臉上微笑依舊,投望向英華的目光卻已是霜冷冰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