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武德九年的仲春翩然光顧,誰也不曾留意到,輕柔和暖的春風吹了一夜,清早一推門,陽春裏帶了新生草葉氣味的風撲麵而來,且帶了一股醉人的氣息縈繞於洛陽城中。
思順坊的坊門早已落鎖,一駕寬大的馬車自大道上駛來,車廂頂簷和馬脖子上的鈴鐺俱被摘除,故漏夜行駛,隻剩了馬蹄噠噠和細微的吱呀之聲。馬車穩穩地停在思順坊的坊門口,上夜的武侯揉了揉眼睛,眼前確是一駕內斂卻底蘊氣派的馬車,連駕車的車夫都透著一股子肅穆。
車上有人跳下,上前向那武侯遞過一塊牌子,低聲道:“小心做你的活計,莫要高聲張揚,仔細驚了貴人,各自難為。”武侯從坊門逢中接過牌子,一手舉起風燈照看,這一看,唬得他霎時完全清醒過來。
遞來的竟然是一塊天策府的牌子,天策府的牌子他也見過幾回,倒也罷了,通常不過是主簿計室、倉曹參軍之流,頂多不過是從事郎中。這一回,遞過來的牌子上赫然銘刻著“天策上將”的字樣。
這幾個字在上夜武侯的腦中一轉,天策上將,不正是京中的那位秦王殿下麼?當下他連偷眼瞥那駕馬車的勇氣都消了下去,趕緊低頭開坊門,束手靠立一側,恭恭敬敬地將那馬車迎入坊中。
一盞茶的功夫,思順坊杜宅內院的曲橋上,一條身影向臨水的正屋疾步而去,不一會兒正屋廊下半夜報事的雲板叩響。
杜如晦倏地自床榻上坐起,倒吸了一口氣,激出些許冷汗來。穆清亦被雲板叩聲驚醒,擁被坐起身,迷蒙中再看杜如晦凝重的神色,不由惶然抓住他的手臂,“出了甚麼事?”
“阿郎,娘子,英華來了。”外頭杜齊有意壓著嗓門的回稟聲落在穆清的耳中,竟是比那雲板更教她驚心。她頭一樁便想起了四郎,心口突突地亂跳,不敢想又不得不去想,可是四郎出了甚麼事。
兩人忙不迭地穿衣著鞋,開了門匆匆隨著杜齊趕往前堂。
英華滿臉焦急地在廳堂內坐著,身邊隻隨了一名侍婢。穆清跨進門的腳頓了頓,險些被門檻絆著,還是杜如晦在她身後伸手攙扶了一把。
“阿姊,姊夫。”英華見他二人進屋,忙掙紮著要站起身,穆清的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上,一步跨上前按下她的肩膀,“已是七個月的身子了,都這時候了,究竟出了甚麼事,要你連夜趕來?”
英華重新坐回高椅上,一手吃力地扶托住腰。“二郎遭人暗算,在酒食中落了毒,大興宮中的禦醫來了幾撥,好歹是將他肚腹中的攙了毒的酒食催吐了出來,人卻仍是昏著不醒。”英華直剌剌地將話一傾,語速有些急快,一時噎了話語,不知該如何往下講去。
穆清大驚失色,轉頭去看杜如晦,卻見他眉頭低壓,沉峻低緩道:“你莫急,慢慢說來。先告訴我知曉,秦王殿下毒發前在何處與何人用的酒食?”
英華連吸了好幾口氣,定下心緒,“前日太子召二郎夜遊,隻因近日東宮與弘義宮相爭急切,原是不該去的,怎奈二郎呼聲再高,也不過是為親王,怎能無故忤逆了太子?也怨二郎爭強好勝,隻道‘一頓酒有甚好怕的’,便去了。時近子夜,忽就被淮安王扶了回來,身上衣袖上已吐得滿是鮮血……”
她突然有些說不下去,焦躁地左右扭轉著腦袋,伸手向穆清勾去,“阿姊,阿姊,我找不到趙蒼。禦醫都是庸常,雖催出毒物,二郎仍是不醒,若是趙蒼在,若是他在,定會有法子……”
穆清握住她的手,手指頭扣搭在她的手腕上細聽了一陣,所幸她身子和腹中孩兒尚算安穩。“你莫要心焦,二郎真龍,多少劫難都過得,這回也不會有事。”
“阿姊,你原是跟著趙蒼學過醫的,尋不到他,我隻能來找你,或還有法子能將二郎治上一治。”英華用力拽著她的手腕,如同掉落水中的人抱著了一段浮木一樣。
“秦王妃遣你來尋我?”穆清皺了皺眉頭。
“不,不。”英華搖著頭,“二郎甫一回來,便有內監急著來召我去,待我趕到正殿,他已口不能言,隻在手上捏了個七的手勢,起初我尚不能懂,後來頓悟過來,那七不正是說七娘麼?大約是要我來尋阿姊。越想越覺著是這意思,彼時正殿上人多口雜,他便是有氣力開口說話,也不會這麼貿然地說出口,再者,除開二郎,隻有我知曉阿姊與姊夫安身何處,急喚我去,便更應對了這層意思。”
穆清麵上浮起一片茫然,轉瞬又神情複雜起來,她輕輕放開英華的手,直直地向前走了幾步,驀地回頭,向杜如晦道,“殿下要尋回的不是我,卻是你。”
杜如晦抿了抿唇,壓下油然升起的幾分興奮,重重點了下頭,“是時候該回長安了。”果然一切盡如他所料,秦王在渭水邊依計打發了突厥二位可汗,傳報送入大興殿時,滿朝臣工俱在,已在商議遷都事宜,捷報一宣,秦王在朝的基石立時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