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來雖時時能見著,穆清仍是喜得一夜不得安睡,腦中反反複複盡是四郎離了她身邊那日說過的話,字字句句清晰異常。不待天明便打發了杜齊往坊門口去接。待四郎歸家,母子兩少不得摟頭痛哭了一場,那光景,連阿達也忍耐不住悄悄紅了眼。
轉瞬已至五月初二,英華生產,誕下一位郡主,弘義宮遣了宮人來接穆清入宮,她懷揣了滿心的歡喜,入宮探視。一腳才剛踏入屋子,一聲訝異的低呼直衝她而來。
穆清抬頭望去,卻見上首端坐著太子妃鄭氏,大約是來擺個姿態,瞧瞧孩子的。此時她正泥塑的一般呆望著她,那神情仿若見鬼。
穆清隻當作不見她的失態,一絲不苟地行過拜禮,鄭氏這才略清醒些,僵硬著麵頰,伸手請她起身,雙眼卻仍是不確信地緊盯著她,“顧夫人,可是許久不見了,也不知何時回的長安,早些命人稟與我知曉,也好去迎一迎。”
“妾身怎敢勞動夫人。”穆清起身再屈了屈膝,麵含再誠摯不過的笑容,“夫人怎就斷定妾身是從外頭回的長安?難不成,還真有心意相通這一說?”
鄭氏自知失語,一麵頓生悔意,一麵自忖,經年不見,這顧氏比之當年竟是愈發淩厲了。一憶及當年她如何幹淨果斷地料理了影娘,鄭氏心底一涼,全然記不起如今自己已尊為太子妃,大可在氣勢上迫壓住她,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讓了半分。
長孫氏輕笑了數聲,“顧姊姊快來瞧瞧孩子,這小模樣可是靈秀得很呢。”穆清看過英華的神色,疲憊了些,但大致還是不錯,便笑吟吟地轉向長孫氏,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手中接過初生的嬰孩。繈褓中露出個粉嘟嘟的小臉,閉著眼睛正努力地咂著小嘴。
“顧姊姊你瞧,這眼線長且深重,與殿下竟是一般無二,小下巴圓翹,正是英華的模樣。收生的婦人一見便說,收生了那麼些個孩子,頭一遭見著這樣標致的……”長孫氏的興奮愉悅使得穆清略感不適,自英華入宮她不曾再誕下過一個孩兒,此時的歡愉未免顯得太過突兀。
“殿下可來瞧過了?”穆清臉上揚起一團喜氣,配合她的歡悅。
長孫氏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逗弄著孩子粉嫩的麵頰,笑道:“怎不來看,守了大半夜,才剛走了不多久。得了這麼個小娘子,殿下歡喜得甚麼似的,還親賜了乳名,如今隻待聖上下封號了。”
“二郎要替這孩子請封號?”鄭氏忍不住插了一句,穆清亦是驚異萬分,照理皇子的嫡出孩兒才得封號,庶出的那些,通常並無封號,便是有,也要待長成之後,聖上見著喜歡,方才有的。
“英華原就功高,這又是她頭一個孩子,殿下疼愛得緊,請個封號也不為過。”長孫氏貼近穆清懷中的繈褓,柔聲哄道:“咱們鳳翎日後也位小郡主,可尊貴著呢,是不是……”
穆清心頭一震,鳳翎……她方才說是秦王親賜的名兒,他給這孩子起名“鳳翎”?長孫氏嫡出的孩子喚作青雀鶯歌,一個媵妾所出,卻要以鳳為名。穆清腦中一團迷蒙,忽覺得自己懷中這小小的女孩兒日後的禍福竟是難測。
吃過兩盞茶,鄭氏與長孫氏各自離去。穆清又伴了英華半日,說了一回話,說不多時,她便疲累不堪,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穆清隻得吩咐了隨侍婢子幾句緊要調養的話,自回永興坊去。
一出禁苑,阿達正在外頭候著,神色裏透著古怪,待她在車內坐穩,他才趁著撤足踏的當口,傾身向車內低語,“暗處有人盯著,鬼鬼祟祟,也不知要作甚麼。”
穆清皺起眉頭,沉吟一息,反倒笑起來,“莫理會那些,咱們隻當渾不知的,撿著明道走,讓他們窺得真真的才好。”
阿達猶如跌入霧氣裏頭,茫然不解,卻也知道自家娘子定有一番道理,當下也不多話,駕車回永興坊去。
穆清在車內坐著,嘴邊忍不住逸出一絲微笑,三兩個月來的大張旗鼓,高調行事,終是將東宮的目光吸引了來。今日在英華那兒,透過太子妃見著她如撞鬼了似的神情,穆清仿佛可見李建成陰鷙而慌亂的臉,心頭大暢。
暢快尚在其次,能引逗著東宮全神貫注於她的行蹤,而忽略了弘義宮中的暗湧的異動,看不到深藏隱居在弘義宮中的杜如晦,和他全盤的謀劃,才是更為緊要的事。
天際滾過一聲粗沉的雷聲,武德九年初夏的第一道悶雷驟然而至,阿達仰頭望了望將變的天,又加了一鞭,叱嗬一聲,催快了駕車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