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與裴寂等人在石舫內坐著,無人出聲說話,他轉過頭,望了幾眼石舫外層層守立的羽林軍,再望望半跪在身側的尉遲恭,心下全然明白,這哪裏是護駕,分明是挾持。尉遲恭所言的“謀反”,大約是他嫡出的三個兒子,在宮牆外動了拳腳,隻待他們分出了勝負,敗了的那一方,便是“謀亂”的。勝出者便會押著敗了的那一方,來向他這個父親討要功勳,要他懲處作亂者。
李淵麵上毫無變色,卻暗自用力咽下一聲長歎,他如今已是耳順之年,年事已高,皇位之爭自然愈發的凶險,這是天家的宿命,他不怨大郎,亦不十分怨二郎,故此他比裴寂等人更為安定地坐在石舫中,也不理會驚懼的陪侍妃嬪低聲啜泣,隻拈著棋子,候等那個必然的結果。
足過了近兩個時辰,十人一隊的羽林軍齊嶄嶄地自北麵跑來。尉遲恭迎上前,為首的羽林郎與他耳語一陣,卻見尉遲恭麵上一振,瞬間提起了全部的精神,蹬蹬蹬地返身跑回石舫之上,依舊循軍禮半跪,拱手朗聲稟道:“太子與齊王起兵作亂,攻占玄武門,幸而秦王殿下早得奏報,現已率兵掃平叛亂,叛首並餘孽皆已伏誅。”
李淵手指一顫,手中的玉棋子“當啷”一聲落入棋盤。從旁的妃嬪裴寂等人皆驚得頭腦發懵,耳中嗡嗡作響,半晌回不過神來。原隻道是兄弟相爭,拿住個錯處,要來禦前辨明。便是動起手來,也隻當是小打小鬧,一方揪了另一方來鬧一場罷了,誰能料到李世民這般大膽,竟敢誅殺同胞兄弟。
還是李淵最先回過魂來,低頭重新執起那枚掉落的棋子,淡然道:“甚好,二郎當真是果敢勇斷,屢次平叛功不可沒。既如此,命他好生善後,一應行動,自拿捏著辦,不必再來回。”
海池上吹過一陣風,伴著過了冰桶的涼意,裴寂猛打了個冷顫,如夢方醒一般,心中暗悔不迭,這一盤大局,開對了局,卻跟錯了注。他突然撲至李淵跟前,痛心疾首高呼:“聖人明鑒,太子覬覦帝位已久,素日乖張弄權便罷了,不料竟這般等不及,其心實實地可誅。幸有秦王殿下明察秋毫,舍一己之身力保國之安穩,功高蓋天。如今既太子位空虛,突厥外胡虎視眈眈,為安邦定國計,太子之位不可空。況且天下歸心,天意不可違,民情不可抗,還請聖上早作決斷,請立秦王殿下為太子。”
尉遲恭頗為意外地瞟了他一眼,武將心思粗放,也不計較裴寂心腹內的彎彎繞,跟著他又請了一遍,連稱兩次“裴公所言極是”。
“都退下罷。”李淵無力地抬手向外揮了揮,嗓音異變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傳令中書令,速持辦相關事宜。”
跟前的人漸次退去,李淵仍舊怔坐於石舫內,玉棋子依然在他指間夾著,他無端地想起妻子臨終前的囑咐:大郎、二郎,二子皆有王者之氣,亦有爭雄之力,有這二子,大業可成。日後事成,繼位者卻隻可二郎一人,非偏愛相幫,惟早立二郎,斷了大郎的念想,方能兄弟服順。若執意使大郎立,然大郎陰沉猜忌,遲早將二郎除之而後快,介時二子相爭,必有一亡,人倫慘喪。
這道理,後宅婦人尚能通透,緣何他非得禍至眼前才能徹悟。李淵自沉悶的胸口擠出一絲微弱的歎息,喃喃道:“還是夫人瞧得透,終是比我明白……”言罷再支撐不住,向後仰倒下去,唬得宮人侍婢驚叫成一片。
……
穆清在屋內枯等了一陣,出盡手段欲引出長孫氏,偏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堅拒不見。直至午時,有侍從模樣的人疾奔入室,報稱秦王殿下與杜長史一行已回至弘義宮,正聚於前殿。
穆清一把拽起他的衣裳,幾近吼道:“英華是否同歸?”
那侍從驚慌失措,連連點頭,又搖了下頭,四下躲閃著她的逼視,含糊道:“夫人她……她……為太子所……”他突然頓了頓,忙擺了擺手,“啊,不,為隱太子所傷,傷勢……”
不待他說完,穆清使力推開他,兀自向屋外跑去,院門口的守衛武人俱已撤散去,穆清一麵提裙小跑,一麵轉動了一番心念:那侍從稱太子為隱太子,可知事成了,又說英華為隱太子所傷,便是說她未遭長孫氏暗害。
她竭力地往她願意見到的場景去想,固執地認為此番一如從前那些緊要關頭,必定有驚無險地渡過,英華雖是傷了,但戎馬十年,受傷掛彩也不是頭一遭,理應是無大礙的。她無來由地堅信,隻要英華不曾受困於長孫氏的暗算,便會無恙。
前殿已在眼前,遠遠望去,那邊似乎亂哄哄的不成個樣子,穆清不由放緩了腳步,猶猶豫豫的好似被不知甚麼東西絆住了腳。她漠然地瞧著一名侍婢急匆匆地向她跑來,隔了老遠焦急喚道:“顧夫人趕緊去瞧一瞧,夫人隻怕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