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渾說!”穆清立眉瞪眼地將那侍婢怒斥了一通,“說話仔細著些,甚麼好不好的!”言罷她腳下倒也快了幾步,踉踉蹌蹌地行至前殿,抬了兩次腿,方才跨過前殿的門檻。
外頭轟亂,殿內倒是靜得很,穆清拂開眾人,一步一步地向裏走去,一麵抬頭掃過一圈。長孫氏、杜如晦並幾個婢子默立一側,再轉過視線,李世民半跪在一張半榻前,竟是在低泣。走到他近前,才聽得他帶著哭腔柔聲喚:“英華,英華。”
穆清順著他的聲音望過去,腦中轟然一響,心口狠狠地纏絞起來,身不由己地向後連跌撞了兩步。遲滯了一息,她猛然又向前直衝了幾步,伏在半榻邊,衝著李世民語無倫次道:“這一身的血腥,怎也不替她換一身幹淨衣裳?禦醫必定是來瞧過了,湯藥煎好了麼?快些命人去煮水,多放幹艾葉……”一麵說一麵要伸手去拽英華的手臂。
“阿姊……”英華大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費力地睜開闔著的雙眼,吐氣似地喚了她一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麵孔上掠過微微的一抹笑,紙張一般煞白的菱角唇木然地一張一合了好幾回,方聽見她氣息微弱的聲音,“阿姊來了……”
穆清抬袖抹了抹眼底的淚水,探手去搭她的脈搏,因手指顫得厲害,幾次都從她手腕上滑落,試了數次,終於扣住了她的手腕,卻又如摸到了什麼滾燙之物,倏地放開,縮回手去,臉上強撐起幾分笑意,“阿姊醫術不精,連個脈象都摸不準,英華你莫怕,阿姊這就替你尋個好醫士去。”說著她扭頭在人堆中找阿柳,“阿柳,阿柳!快去,去請位……”
“阿姊,不必去。”英華努力反握住她的手腕,喘著氣輕聲道:“都這光景了……我想聽阿姊……說說話……”聲音微弱下去,穆清幾乎伏到她胸前,仍聽不清後半截話。
穆清又抹去一把眼淚,點著頭咽下哭腔,改換了鄉音,軟聲細語絮絮地說起了她幼時的事,說起了她們頭一次在吳郡相見時的情形,說起了鳳翎。英華含笑聽著,穆清的眼睛一壁笑一壁流下不絕的淚線。左右從旁的侍婢,並幾個心軟的內監,無不扯起衣袖悄悄抹淚。
突然穆清手上一緊,英華睜大了眼,牢牢握住她的手,半撐起身子,求救似地望著她哀訴道:“阿姊,帶我出去,帶我離宮……”
“好,好,阿姊帶你出去。”穆清忙不迭地點頭應答,抬眼正撞上榻邊李世民溢滿痛楚的眼睛,她堅決地向他投望一眼,探身就要去扶抱英華。她原以為會遭他推搡喝止,卻不料阻力來自後腰。不知何時杜如晦已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邊,攔腰將她阻下,也顧不上人前體統,一力將她往懷裏帶。
“穆清,你莫要如此,英華終究是秦王……”杜如晦在她耳邊的低語未盡,便遭她截斷了後頭的話。“你聽,你亦聽見了,她要我帶她出去!”她拚命扭動著腰肢,試圖掙脫開他攬抱著的手臂,探出上半身盡力向半榻上的英華掙夠去。
那一聲哀求,似乎耗盡了英華所有的氣力,她筆直地朝後仰倒,癱軟地跌落到李世民的臂彎中,含淚帶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緩緩地轉動目珠,渙散地望向大殿門外的光亮,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英華!”穆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巨大的痛楚仿佛從四麵壓來,將她圍裹在當中,她伸出雙臂,卻如何也摸不到她煞白發灰的臉,她死死地盯著她半張的眼簾上卷翹分明的睫毛,固執地等著那睫毛會忽然靈巧地抖動幾下,卻隻看見一片死寂。穆清隻覺自己的頭腦裏一片慘白如同英華了無生氣的麵頰,絕望和哀痛輪流替換著在她心間錘砸。
杜如晦從她身後攔腰抱著她,加重了手臂上的力度,將她圈錮在自己身前,他深知此刻不論他說甚麼,都入不了她的耳,也隻得揪著心看她竭力地向那張半榻伸著雙臂,哭斷衷腸聲聲喚著英華。
李世民卻止住了低泣,似乎所有的眼淚都化成了眼眶裏充盈的血絲,他依舊半跪在半榻邊,背脊手臂僵硬得猶如頑石,低頭盯著她半側向門外的臉看了許久,久得幾乎忘記了她已逝去事實,直至長孫氏緩步挪至他身邊,抹著眼淚柔聲勸他趕緊將英華的身後事操辦起來,他才恍然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
穆清的嗓子已然嘶啞得發不出聲來,身上的勁也在不斷地掙紮中耗散殆盡,她的身子依然受錮與杜如晦的手臂,被淚水糊住的雙眼呆呆地望著李世民鬆放開英華的後腦,將她小心地安置在半榻之上,抬手拂上她猶半睜著的雙眼。
卻見李世民從半榻邊站起身,拖著腳走到她跟前,神情僵直,麻木地張合著嘴唇,“既是她的心願,你便帶她走罷。是我百般對不住她,如今還有甚麼資格將她拘著。”
穆清不知從哪兒來的氣力,甩脫了杜如晦的手臂,直撲到半榻前,摸著英華已冰冷的臉,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哀聲泣道:“走,咱們走,阿姊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