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皆暗暗吃驚,仿佛無人敢信她竟坦然接受了這燙手的碗,聽著這話裏的意思,還準備好好地捧回家供著。
長孫氏原就明豔的容色此時因如花般綻放的笑顏越發動人,“顧夫人賢惠,且不必耽心蔡國公如何,大約此刻聖人那邊的恩旨也下了。”
穆清心頭一抽,借著再拜掩住麵上的怨怒,再抬頭時,笑容已安妥地掛在了麵頰兩側。
“還有一樁,府上的大郎與二郎,我看著極是喜歡,聰敏好學,與承乾一處念書多有進益,聖上的意思,便留他兄弟二人在東宮常住,隨侍太子。”說話間長孫氏笑吟吟地扭頭望了一眼身側的兩個孩子,“待來年青雀開蒙,少不得要與夫人的四郎多親近。”
殿中的官家夫人們心思疾飛,前一刻賜宮人時,自以為聽出了穆清與長孫皇後之間的嫌隙,正暗自琢磨著日後同這位顧夫人往來時該如何拿捏分寸才好,下一刻情勢急轉直上,杜府的大郎和二郎竟是要常伴太子了,這意味著如今杜如晦是禦前頭一等的重臣,日後杜家的兩個兒子便是下一位君王跟前的要人,杜府根基穩若泰山。這情形直教她們左右為難。
接踵而來的辭別,道賀,穆清都不知道是如何應付過來的,腦中滿是六個尚未曾謀麵的宮人。出宮的一路上,她甚至聽不到替她打傘避雪的內監同她絮絮地說道了些甚麼,隻顧著滿心的疑惑。
若是英華還在,占盡君恩,長孫氏與她姊妹為難,還在情理中,如今英華已逝,後宮再無人能擋了她,她這般處處針對,卻是為何?餘恨難消麼?
若要說恨,隻怕還輪不上她。穆清已從當日傳話的小宮婢口中得知原委,推敲出了始末。雖說英華未害於長孫氏布下的暗人手中,然她的戕害之心確鑿,且若非她有意引逗英華往玄武門去,英華又怎會死於李建成箭下。穆清心內冷冷一哼,要恨,也該是由她怨恨長孫氏才是。
突然一個念頭飛掠過穆清的腦海,那小宮婢尚在偏院關著,待宮人送至府中,隻怕是要瞧出些端倪來,還是要及早命人送去別處關押了才好。
心緒紛亂了一路,冷不防被內監的一喚,抬頭才發覺宮門已在前頭。宮門口的馬車已去得差不多,隻剩了自家的兩駕馬車還在那處候等。遠遠的便望見杜如晦一身絳紫的朝袍負手立在車前等著。
也不知他立在雪中等了多久,不知寒冷,不顧同僚異樣的眼光。穆清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仿若來自於他的暖意隨之穿越淒冷的降雪,滲入她的四肢百骸。甚麼宮人,甚麼怨念,一瞬間消散得幹幹淨淨,紛飛白雪中隻剩了眼前麵容溫和的良人,含笑立等著她。
穆清加快了幾步,快到他跟前時,幾近急迫,薄薄的積雪甚是濕滑,令她腳下一個趔趄,傾身滑了出去,正被杜如晦一把架扶住胳膊。“走路也不留著點神。”說著他捏住穆清冰涼的手,一皺眉頭,“你的手爐哪兒去了?”
“可是飲多糊塗了,今日原是大祭去的,如何能帶這個進去。”穆清假意微嗔,到底在宮門口,尚有好些外人在,她扭了扭手腕,想自他手中抽出手來,不料卻被他握得極牢,掙脫不得。
阿柳從另一駕青帳馬車中哧溜下地,手中捧著的正是穆清慣用的那隻鏨刻萬蝠流雲紋的紫銅手爐,暖得恰到好處,又攏了些暖香。天實在寒得緊,穆清趕緊接過手爐,撐扶著杜如晦的手掌,鑽進車內。
從朱雀門至永興坊實在算不上遠,馬車在雪中搖搖晃晃行得慢,穆清晨間起得早,五更鼓尚未響,她已梳妝妥帖出門入宮。冷冰冰地立了半日,又虛衍應付了半日,早已疲累得狠了,此時身心鬆懈,暖意融融,手爐中的暖香直熏得她眼皮發酸,昏昏欲睡。
“莫睡,仔細車裏冷。”杜如晦捏了捏她的麵頰,“好歹忍一忍,回去了再睡。”
她哪裏還聽得了這些,車身晃了兩晃,置於膝上的手一歪,紫銅手爐骨碌碌地滾落一邊。杜如晦低頭看時,她已偎在他胸前睡得香沉。
他隻得低歎一聲,伸手將她肩上的毛鬥篷攏一攏緊,仰頭將今日賜胙宴上聖人賞下六名絕色宮人的事暗想了一遍,忍不住又低頭去看看胸前熟睡的穆清,心內苦笑數聲:她大約尚未知曉此事,不然怎能安睡如斯?卻不知,待她睡醒後該要如何與她說起這檔事才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