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這是哈桑的戰友!”他聽到媽媽驚喜的對他說。媽媽穿著那件綠色的舊毛衣,線頭毛茸茸的脫了出來,打著補丁的粗布折裙結實的圍住她的肚子,顯得整個人很胖。她的手中拿著剛從腰間脫下來的圍裙,圍裙被她從左手換到右手,已經捏成了皺皺的一砣。
媽媽滿麵紅光,開叉的頭發興奮的樹立起來,頭發很亂,她不時得用圓滾滾的手臂去擼一下,她笑得很開心。
當然,我知道這是哈桑的戰友,我也知道這個蒙麵人在哈桑走了七個月後的今天突然到這裏來幹什麼。看來這個人還沒有說出那句話:“對不起,薩義德阿媽,對不起。您的兒子哈桑和兒媳庫白衣莎在和以色列人的戰鬥中犧牲了。他們打的很英勇,死去時完全沒有痛苦……”
但他肯定很快就要說的,這就是他到這裏來的目的。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不應該由這個蒙著臉的陌生混蛋來對他可憐的媽媽說,要說,也應該由我自己來說。要慢慢的說,說之前必須先把媽媽那股高興勁兒先去掉,要不然老人家會瘋掉的。
“哈桑好久沒往家裏寄信了!”媽媽搓著手半抱怨的對蒙麵人說,突然從廚房後麵傳來一陣歡呼聲——黛兒捧著一個神聖的冒著熱氣的杯子跑了出來,客廳裏立即彌漫出一股濃香。這是加了花生的秘製“瓦爾黛”茶,不過味道很差……
“媽媽,你過來。”塔威爾聽到自己的聲音凍得像一砣早晨五六點鍾的冰塊,他感到自己的整根喉管全部被凍住了。
“怎麼了?這是哈桑的戰友!”媽媽有些不快和奇怪的問道。
“過來。”塔威爾簡短的命令道。死亡使者就應該有一點死亡使者的味道,這樣當人們接到死訊的時候才不會感到太過突然,即使這個“人們”是他的媽媽。
“真是不好意思。”媽媽對蒙麵人說,“請您先進來稍坐一會兒,我們正在吃飯。您吃了嗎?一起吃點怎麼樣?今天菜很不錯。還是進來坐吧。”
塔威爾沒有聽到蒙麵人作答,但是媽媽隨後走了過來,一隻手擱在身旁的椅背上,還捏著圍裙。
“怎麼了?那是你弟弟的上司!可不能失禮啊,要不然哈桑可就難過了!他們會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去的,就像電視上放的那些地方。”媽媽小聲對他說。
塔威爾沒有回答,他隻是哀傷的盯著媽媽的眼睛,隻是那麼盯著……
“怎麼啦,你怎麼啦?”媽媽的臉上漸漸顯示出疑惑和不安,就是那種剛剛得到了什麼大幸運的人的臉上常有的不安,一種害怕失去的不安。
“快說,賽德。快說!”媽媽的聲音逐漸響了起來,因為裏麵包含了太多的驚惶,“出了什麼事,到底?”
蒙麵人走進房間,站在媽媽身後,平靜的看著塔威爾和媽媽的背影。塔威爾心想:我這就說,媽媽。但是要是在我說之前這個家夥敢先將事情說出來,我就把扳手塞到他的肚子裏去。
還好,他一直很平靜,看起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黛兒身上,他拉開紅格布的一角,專心的喝著難喝的“瓦爾黛”茶,黛兒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最後他們一起跑到廚房去了。
“是出了事,媽媽。”
“出了什麼事,賽德?”
“哈桑出了事,還有庫白衣莎也出了事。”
“他們出了什麼事?”
“他們死了。”
“嗯。”
“我看電視,新聞上播出了,三天前,在耶路撒冷發生的自殺攻擊就是他們兩個幹的,媽媽。”
老婦人一聲不響的盯著塔威爾身後牆壁上的一幅灰仆仆的掛毯,她盯著它,有好久。塔威爾知道她的物質大腦正在強迫精神接收這一事實:兒子死了,兒媳死了,兒子死了,兒媳死了,兒子死了,兒媳死了,兒子死了,兒媳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但是這真他媽叫人難過!想著那種悲哀的冰水現在正從媽媽的後腦扯開衣服灌進去,穿過整條脊梁,永不停息的折磨她,塔威爾覺得自己的心髒正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蠻不講理的捏住,像那塊圍裙一樣被不停的擠捏。他呼吸困難,想要嘔吐。
母親極有克製的小聲哭了起來,就像所有在這悲哀的國度生活了數十年的婦女一樣,她哭得很小心,盡量不引起更大的災禍和他人的不便。她肩膀一聳一聳,從喉嚨深處發出母獸低吼般的聲音,那張沾滿油漬的圍裙也一起抖動。
她的左手握住塔威爾的右手腕,握的很用力,啜泣用盡了她肺部的空氣,她開始打嗝。
她一邊打嗝一邊說:“賽德,幫幫你兄弟,賽德。我叫他不要去的……”
塔威爾的左手機械的拍打著母親的肩膀後麵,盡量不去看母親的臉。他像抱住一個孩子那樣抱住了母親,用厚實的胸膛為母親創造了一個密封的黑暗空間。母親終於在這裏徹徹底底的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