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貝耶上校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個跪倒在地,瑟瑟發抖的人奪去了。他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他很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握的感覺。上校是一個勇敢的人,假如危險是巨大和明顯的——比方這些粗重的喘息著的巴勒斯坦人和隱藏在他們中的武裝分子——那麼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和他們戰鬥;但是假若危險是含混不明,不可測知的,那麼上校也像所有人一樣會表現出相當程度的不安。這不安對於一個一貫表現的沉著冷靜的軍人來說,顯得尤為刺眼。
像盧德安慰自己那樣,卡貝耶上校也開始質問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呢?一個不巧發了什麼急病的平民,也許心裏非常憤怒,但是究竟會對自己和其他士兵造成什麼樣的實質性危害呢?上校無法找出答案,但是他的注意力就是不肯從這男人的身上移開。他想到了安靜的漩渦,這男人就好像具有某種特殊的能力,可以把人的精神力無休止的吸收進去。
很可怕的感覺。上校想,那裏站著一個惡魔,幸運的是他並沒有盯著自己。在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退伍,他這個準備把一生都奉獻給祖國,戰死沙場的人居然想到了退伍,準備到一座稻草飛揚的鄉下農場,在太陽底下慢慢的死去。多麼可笑!
不,這並不可笑。任何覺得這件事可笑的人應該自己親自站在這惡魔的麵前,看看他們還會不會像上校一樣堅持不讓屎尿流下來。
但這也隻是在這惡魔沒有轉過身來的情況下,如果他轉過身來麵帶痛苦的注視著上校,上校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也許十秒,也許五秒,也許他立刻就會端起步槍,殺死惡魔或者他自己。
卡貝耶上校現在知道盧德為什麼要射出他的子彈了。總得采取點什麼行動才行!
那聲爆炸解救了他,將他的全部心神從這半跪倒,近乎昏迷的男人身上抽了出來。世界重新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校再次掌握全局!
然後他就看到可憐的盧德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來。他的麵色蒼白的就像吸血鬼,嘴角掛著一絲無法控製的微笑,他的雙眼怔怔的望著天空——一群饑餓的烏鴉遙遠的盤旋。
但是他的手,哦,上帝啊!盧德的雙手自手肘以下全部不見了,一些碎肉堅韌的掛在凸出的臂骨上,白色的韌帶扭曲纏繞著,就像一把被蠻橫的扯斷的電線。血從兩隻手裏激射出來,被心髒的壓力飛快的擠壓出身體,在地上形成了一塊黑色的陰影。
他的未婚妻叫什麼名字來著?上校的腦子裏無端的產生了這麼一個疑問,珊德還是珍妮?或者是……
“啊……救我!長官!救我……救我……救我……”盧德漫無目的在原地繞著圈,失去的雙手在半空中擺動,血就像風中兩株紅色的灌木,不停舞動。
是那惡魔!這個念頭一下子將上校再次拖入黑暗之中。他的視線裏一下子就隻剩下紅黑兩色。
“1號坦克手,坦克手!”卡貝耶上校對著耳機瘋狂的喊叫:“對準那惡魔!”
耳機裏傳來了混雜著顫抖的聲音:“長官,什麼目標?”
“那人!跪著的那個家夥,瞄準他!開炮!”
“長官,可是……這裏是人群,距離太近,為什麼?”
“開炮!開炮!開炮!開炮!開炮!開炮!開炮!開炮!!!!!”
“是的,長官。”
坦克手不再言語,炮塔輕盈的回轉過大半個圓圈,發出使人安心的摩擦聲,炮管的位置上下調整,黑洞洞的炮口落到了塔威爾身上。
這件事結束之後我會上軍事法庭的。卡貝耶上校死死盯住油黑發亮的炮管,心想,用坦克來對付一個平民。沒有關係,到那時候絞死我吧!但是現在讓我幹掉這個家夥!
“1號就位,準備就緒。”坦克手不解的聲音傳來。
“開炮。”上校最後一次命令道。
“是的,長官。”坦克手從瞄準孔盯住塔威爾翻白的雙眼,感覺渾身一陣戰栗,但他很快就恢複了,麵前的隻是一堆腐肉。坦克手將手指伸向按鈕。
塔威爾搖晃著站了起來,像一個無力的提線木偶。他的眼睛直直的麵對著坦克的眼睛。
隨後這輛海底巨獸般的梅卡瓦2型坦克爆炸時發出的衝擊波將他無情的推開了。
“不,不,不……魔鬼……”望著燃燒的炮塔在爆炸聲中高高彈起到三四層樓的地方,接著沉重的砸向已經解體的坦克底盤,卡貝耶上校不禁喃喃自語。在他麵前,整輛坦克已經成為一隻扭曲融化的鋼鐵棺材,四名坦克成員全部化為焦炭。爆炸的碎片乘著灼熱的風暴繼續無情的向靠近坦克的士兵和平民掃射,一視同仁的奪去了十餘名士兵和二十多位群眾的生命。
上校跌跌撞撞的向後退去,雙眼充滿了火焰的反光。一個不注意,他被腳下的屍體絆倒,一屁股坐在一堆被拋出的內髒之中。他用手撐住搖晃的地麵,雙手立刻變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