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生之門(1)(1 / 3)

能不能換一個爸爸

周釩在新澤西上一年級了。他問媽媽:“同學都有爸爸,我爸爸怎麼老不在,我能不能換一個爸爸?”

放學了。校門口停著很多的車,很多的車裏有很多的爸爸,來接自己的孩子。老師問釩有人接嗎?釩說有人接。說完走出校門,獨個兒走二十來分鍾路,回到爸爸不在媽媽也不在的家。

隻有拉基迎接他。爸爸說釩沒人玩,買隻狗陪兒子吧。從此家裏湊齊了三個基本成員:媽媽、釩和拉基。

拉基和釩打鬧。拉基強壯,釩弱小,拉基常常把他撲倒。釩哭,拉基不會哭。

玩累了,釩和拉基一起睡地上。釩沒蓋東西,冷得蜷縮起雙腿。拉基攤開四肢,大模大樣地躺著。拉基像大哥哥,釩像小弟弟,爸爸媽媽喜歡叫他釩狗。

釩六歲的時候跟媽媽到美國新澤西。媽媽一邊讀博士學位一邊工作養全家。爸爸常常幾個月不回家。爸爸、媽媽本來想讓釩在美國治眼睛,可是錢都讓爸爸拿去做艾滋病實驗了。

釩缺鈣,大腦袋,細脖子。他的眼睛集中了許多眼病:深度近視,眼壓高,青光眼,弱視。娃娃臉上架一副老學者的眼鏡。球飛過來看不準接不住。美國男孩喜歡體育。釩也是男孩,釩更有男孩氣,玩不贏的,就不玩了。

就在家裏看書,一天看一本:海底探險、打撈沉船、飛機結構、昆蟲植物,什麼都想知道。爸爸臨時要從新澤西去紐約了,問媽媽到紐約的班車什麼時候開,釩立即說:爸,半小時後有一班。

釩長到十來歲了,玩自行車上坡下坡,從石級上往下跳。跳了石級又要跳級,嫌老師講課慢。釩在課堂上滔滔演講,說爸爸是發明家,發明的儀器可以治很多病,在中國治好了很多很多的病人,現在來美國專攻艾滋病。老師說真有這事?釩第二天抱著一大包資料到課堂,釩說:“這就是我爸爸。”

同學說:“你真有爸爸嗎?”

釩回家問媽媽:“爸爸為什麼老也不到學校開家長會?”

媽媽說爸爸太忙了。

釩說是不是為了掙錢?如果為了掙錢,那美國人出很多錢要買爸爸專利,爸爸為什麼不賣?

媽媽說爸爸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幫助很多人。

釩說那為什麼不幫助我?

釩幼兒園時就好問老師各種問題,老師說回家問你爸爸去。釩回家問爸爸:“為什麼我在路上走,太陽也跟著我走?為什麼我在路上走,月亮也跟著我走?”直到十來歲時眼睛看著天花板問:“為什麼不幸的事都落在我身上?”

1992年聖誕節前,12月18日,釩的媽媽在新澤西打電話到中國,告訴他爸爸釩21日上午眼睛動手術。爸爸忙,已經訂好26日的回程機票,說21日不一定能趕回了,看情況。20日傍晚突然有新情況:爸爸出現在新澤西家門口。釩和拉基一起撲過去。釩說你真是我的爸爸,真是我的好爸爸!我本來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怕萬一我開刀後眼睛看不見了,我就看不見爸爸了。

後來,爸爸還是忙,媽媽還是忙。爸爸回到家裏,看到釩和拉基還是睡地上。哦,釩!爸爸的手上有磺酒和艾滋病人身上帶來的味道。爸爸把手衝洗幹淨,趴在地上輕輕喚著釩,釩狗!醒醒,爸爸給你做晚飯。釩醒不過來。他站起來時個子細高,躺著蜷縮著小得可憐,就剩一個架著副大眼鏡的大腦袋了。爸爸一把抱起釩:哦,釩,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呀?

周釩的爸爸,叫周林。

去江裏撈漩渦

美國朋友問周林:“能不能告訴我你有多大?”周林說大概四五十歲了吧。他每天治療一個個艾滋病病人,在陰陽界間來回,他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感覺上當然有四五十年了。事後不知什麼時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三十幾歲。

周林的記憶庫裏,要輸入的事太多,小事輸不進去。不能忘卻的小事情,隻好簡略,比如吃。他喜歡吃肥肉,吃湯圓,幾乎不用怎麼咀嚼便可沿食道坐滑梯直下胃部。

周林作學術報告,如同開超音速飛機。一串串唰唰唰飛過的語言,聽眾很難字字抓住;又如同後邊有人追趕,他越過一個障礙,又越過一個障礙。好像大俠一路行,擊退一批殺手,又擊退一批殺手。

他講話快,是不屑於談自己,還是要一古腦兒地把自己倒出來,從嘴巴這隻口袋裏兜底倒出來?然而他是這麼豐富,竟是怎麼也倒不完,於是越發想快快地倒。

平時聽他講話,也要盯住他的思路,要不一不留神他的思想已經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不知躍到哪兒去了。也許他抄小路奔到了目的地,也許他放棄了原來的思路另辟新徑去了。就像他兒時講故事。他剛會說話時,姐姐給他講故事,他說我要講我講。他看看桌上的水瓶,說哦,這個水瓶。再看看櫃子上的鏡子,說哦,這個鏡子。姐姐喊:“媽媽,弟弟就這麼講故事呀!”

小周林的眼裏都是故事。他生在嘉陵江邊,六歲時看到江裏有漩渦,江水為什麼會轉?他問船老大。船老大笑道江裏有個壞東西在轉,所以水跟著轉。小周林約好比他大一歲的男孩大毛,第二天清晨悄悄去江裏撈漩渦。清晨,小周林坐在小木船船頭,大毛用竹杠撐開船。江裏有好多漩渦,小周林彎下腰去撈,再往下撈,怎麼撈不上,怎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