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同連接冥界(1 / 2)

“娘,娘……”手機裏雜音一陣,讓人覺得那邊像個冥界,母親就掙紮在蒼茫的混沌裏。不信這個邪,三姑娘紅紅把電話再次撥通,“娘,娘,娘……”鍥而不舍,死人也能被喊活了。那邊終於有個聲音,蒼老的,遲緩的,了無生趣的,遙不可及的,像風中之絮不能定型,所以抓不住,“是哪個啊,你是哪個啊?”

瞧瞧老年人那德性,你一個84歲的老老太,還是鄉村原風景裏生長的老老太,邁出那個越發瘦小的自然村你兩眼一抹黑,腔調卻像國家離休老幹部,還是部級以上的,給你打電話的能是誰啊,不是大姑娘,就是二姑娘,要不就是三姑娘。大姑娘離得近,她才不會給你電話,腳一邁半個時辰就到了,給你洗啊刷啊,陪你聊天;二姑娘在外地跟她兒子一起過,其樂融融,甜蜜得像掉在蜜罐裏,回家也就是看你老人家,帶點吃的給你,以前是魚蝦牛奶,怕你舍不得花錢,盡買好吃的,80歲一過,你老人家“三高”了,還有老年性糖尿病,於是買東西謹慎了,買什麼都糾結,愁死了,你家二姑娘頭發就是這麼白的;三姑娘也就是紅紅,有時人五人六,像個大人物,現如今收斂多了,你卻不知道,有時是這樣教訓的:紅紅你都會個什麼呀,手指像連著長的,水都不漏,拿根針也不會,家裏來了客人就慌得要命,把親戚直往飯店裏帶,花錢如流水,眼神還不如我老太,近視得什麼也看不清,看個書吧,像要嗅出個味,天天捧著個書,也沒看出個大名堂,書房都沒個周正的。娘教訓的是。三姑娘隻要想到娘,一切的自信頓時土崩瓦解。所以三姑娘不喜歡回家,不喜歡毒舌的娘。

都84歲了,說什麼還不都真理似的啊。惹不起還躲不起啊。

三姑娘還在打電話,辦公樓裏整層都能聽得到:我是三丫頭紅紅,我是你的女兒三丫頭紅紅啊,三丫頭,三丫頭是三丫頭打電話給你……

從前那麼神氣的娘啊,落葉掉地上都能聽出是無花果樹葉還是銀杏樹葉,都成了精了,一夜之間變化咋那麼大呢?

總算聽到了,娘說,這句聽到了,你是紅紅啊。你哪天來接我啊,後天啊,一早就到了啊,你來遲了天就黑了,天黑了來不及回家了啊。你又不肯住家裏,你是嫌這個家窮啊,你都多少年不肯住家裏一宿了。你嫌這個家窮啊……

估計老淚縱橫了,三丫頭於是不說話。

三丫頭才不會住那個地方,盡管小洋樓有模有樣的,盡管可以淋浴了,可以坐抽水馬桶了,用煤氣灶了,但這一處可是識文斷字的老爹的精神皈依之所。紅紅要是住那麼一宿,就隻能聽到風聲。即使屋前的老槐樹紋絲不動,紅紅的耳朵裏也是灌滿了風聲的。怕那個地方,那個地方讓紅紅惦記更讓紅紅害怕。仿佛前世紅紅來過,但這些年生疏後更渺茫遙遠了。

來的時候跟大姐說一下,讓他們也回來。這是娘最後的命令。

大姑娘回家,那就是為她買菜做飯的,招呼身為客的小女兒。大姑娘比三姑娘大了N歲,當過知青,做過代課教師,上過進修大學,當到了中學校長的職,現在是資深奶奶。孫子上一年級了,她在家做起了家庭英語教師,開起了小班,擺上了小飯桌。

娘頭一回主動要掛電話了,因為那邊果真有大事了。與紅紅差不多年齡的巧龍的爹,長江衝積大平原的西伯利亞角落的一個村出了大事了,做了幾十年生產隊長的金叔去世了。娘在那裏看熱鬧。一出大戲夠她看三五天的。

又是雨天,秋雨煞煞。跟紅紅家老爺子去世時一樣,下著雨。

去世N年了,那個不可一世的父親,那個多才多藝的父親,那個吼一聲小村子都要天塌地陷的父親閉眼了,食道癌晚期。在饑餓了一年後,到極樂世界報到去了,瘦得皮包骨,咽氣前一秒嘀咕著要吃大餅,高低做了一個餓死鬼。

那是三伏天裏,父親去世了。有他最孝順的大女兒藍藍大女婿雨平在。一切事宜全他們包辦了。其他子女走走程序哭兩句就成。到傍晚好一場電閃雷鳴,烏雲翻滾,狂風大作,把吊喪人的魂都嚇散了,個個噤聲,隻有娘,臉上帶著邪惡的笑,說:你個老東西呀,死都死了,魂在九泉路上奔了,你還興風作浪,你了不得啊,你逞凶了一輩子啊,你知道他們多怕你嗎,你咳一下,小鬼就嚇得尿褲子了,你彎下腰,他家寶郎兒以為你要拾磚頭擲人了,你瞪一下眼珠子人家懷裏的娃就要哭半天了。現在我不怕你了。你有本事坐起來吼一嗓子啊,你怎麼就閉眼了呀,呀,呀,你怎麼不跟人鬥了啊,你起來跟人鬥啊,你個苦命的哥哥啊,啊,啊……

趕上說唱藝術了。娘要是有幾分姿色,一定可以做演員了,她是那麼的聰慧不凡啊,能說能唱啊,洞若觀火啊,多才多藝啊。

現在卻隻是喪禮上的一個最不起眼的看客。一個被人嫌多餘的人。

還有五天,如果能成行的話,紅紅的娘就要來到城市,某個小區裏的人就會經常看到一個矮小卻不可小視的老老太,背著手,踱著小步子,偶爾停下來看看天,看看雲朵,她一準會說:這什麼天啊,灰撲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