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撿骨(1 / 2)

臘月十一,宜遠行、動土的好日子。

晏安乘了頂碧綠厚呢軟轎,領了家仆,一幹人到江邊不遠的一座小山來。

在這裏正好能望見從西來的一條大江。水波碧漾,清洌透亮,幾可見底,縣誌上喚它作“米江”。斜對岸有江邊人家傍水居住,一點點人聲傳過來,映得這麵的墓地更為陰森靜謐。好在鎮上人心細,山上種滿梅花、臘梅、四季桂、月季等香花。臘月時分梅花臘梅皆已開放,四季桂更是開了一樹。花香滿山,還算有些生氣。

謝明青的墓地在高出江岸七八丈土山上,沒有墳堆更沒有碑,隻兩棵桂花樹種在兩側。

晏安突然想起少年時跟明青談起生死一事時,謝明青右手托了蓮花青花瓷茶盞,左手二指夾了蓋子,眉毛一挑,半笑不笑地道:“我死了可別埋水邊,陰陰冷冷的,想想都怕。我要葬石山上。”

如今葬的雖然不是石山,卻也算是山了。不知他心裏會不會惱怒?

家裏的管事陪笑道:“二老爺,趁著現在日頭大,先請謝老爺出土吧?”

晏安回過神,略微點點頭,管事便招招手,師公閃出來點了香燒了錢紙金銀,又神神叨叨跳嚷一陣,灑了水酒,大喝一聲“挖!”底下人應喝一聲,把地上七塊江石並底下壓著的錢紙移開,動手挖起坑來。

南國的古舊風俗頗有些“墓而不墳”的意思。人死後先葬在地裏三五年,待肉化盡了再掘起,把骨骼單獨拿骨壇盛了供奉在家裏,也是魂歸家中、鎮宅保平安的意思在裏麵。若是家中兒女眾多的,還要把骨頭平分給兒女各家。因不久要重新掘出骨殖,故不起墳堆,隻修墓穴,因此這邊並沒有漫山並野的墳堆。埋葬棺木時也選在水多土潤的地方,好讓屍體爛得快些。米江南岸一大片便是整個鎮子腐化屍骸之處。謝明青是少年夭折,無兒無女,又自小賣給了晏家,所以由晏家取回骨殖安置。

江邊土質鬆軟,不費多時,謝明青的棺木便露了出來。

比平常質地略好些的杉木棺材,不過三分厚的板子。黑漆掉了一半,露出髒汙了的木頭底。棺木朽得厲害了,頭部對著屍身腦袋的地方陷落一塊,空出黑森森一個大洞,隱約似透露出棺中光景。幾個仆役拿了鐵鍬沿著邊四下一撬,朽爛了的棺木嘎吱嘎吱一陣響,起開一條縫。再合力往上一抬,棺蓋就帶了六顆長釘翻開下來。

惡臭撲麵而來,便是漫山的花香也蓋不住這屍臭。

晏安心裏一陣揪疼。明青那樣清爽幹淨的一個人,死後也不免這樣的情形。捂了嘴強忍著惡心湊上來看,隻見棺木裏厚厚實實一大堆衣物還沒化盡。水氣浸得久了,一件件衣裳都粘在一起,結成硬硬的一板。

謝明青生前怕冷,才入秋就穿了夾衣。冬天還沒下雪,整個人就縮進毛裘裏了,帶了點蒼白的臉色從圍脖上狐毛的出鋒裏透出來,一麵嗬著氣一麵捧著手爐不鬆手。

他死後隨葬的衣物都是他生前愛穿的,上好的綢緞皮毛,厚實細密,層層疊疊,把一身朽骨壓塌下去,扁扁一片,像個紙人,又像張人皮。

早人有跳下去,把他麵上的木頭渣子撿開。謝明青爛盡了的一張臉,就掉進晏安眼睛裏。

黴爛的骷髏,一點烏黑的發結著塊貼在發暗發黃的額骨上。時常斜挑的眉化盡了,再不見蹤影;明亮狹長的一雙眼隻餘下兩個窟窿;秀挺鼻骨似還剩一點,也是發黃發暗的顏色,醃髒猙獰。往昔豐潤的唇隻剩了一點皮,幹巴巴貼在牙齒上方,雪白的牙也染了暈黃的色彩,暴露在外——憑他生前多俊秀清雅,死後骷髏也隻能這般麵目可憎。

晏安心裏一顫,忙別過頭去。管事陪了笑道:“少爺身子金貴,底下的事就讓小的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