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搖搖頭,看著仆役把謝明青身上粘在一起的厚重衣物揭開,底下的屍骸身上其實隻穿了幾層葬衣。拿剪子一一剪開,又是一陣惡臭撲出,比剛才更濃更重。晏安吐出口氣道:“你們上來,我自己來。”
隔了手套扶起謝明青的頭骨,不過巴掌大小。頸子跟脊柱還連著,跟著頭一起抬了起來,腰上的地方有爛盡了的內髒留下的黑黑濕濕的印子,腰骨上還粘帶了一點紅色粉末。
晏安留了心,目光便落在謝明青的頭骨上。發黑的額骨上麵稀稀落落分散著一些黑色的米粒似的東西,看起來像一隻隻黑色的蟲,拿手碰一碰,冰冷堅硬。隻剩了兩個黑窟窿的眼眶裏,也有一點黑色裹了一點紅,死死粘在骨頭上。心裏一動,不覺拿指甲輕輕刮搔,想要弄下來。不料那黑色的東西竟像是長在骨頭裏,怎麼也刮不下來。
他的心髒跳突然快了幾分。一麵不動聲色拿剪刀把粘接的筋脈一一剪了,捧了骷髏略一回頭,小左忙把一隻白瓷骨壇遞過去。
晏安眉頭一皺,道:“蠢東西。明青那樣愛熱鬧的人,你拿個白壇子來?還不去把我從西北帶回來的釉裏紅骨壇找來!”
小左嚇一大跳,連忙回家去找。晏安抱了骷髏並不撒手,一直等他回來了,才把抱得暖和了的頭骨放進去,又依次處理了餘下骨殖,把盆骨敲碎了放好,請師公做法貼了符紙放了七枚銅錢。這才把棺木並葬衣拿火燒了,將灰撒進壇中。
晏太太早帶了姨娘布了飯桌等在正屋,見晏安懷裏抱著一口壇子,知道是謝明青骨殖,忍不住歎息一聲。晏安道了平安,晏太太把手貼在壇子上,紅了眼不說話,半響問道:“撿骨時,明青的血肉化盡了?”
南國的風俗,血肉若未盡是不能撿骨的,若是挖到這樣的屍首,要填進去重埋,再請師公道士做法安靈。所以撿骨都要先找師公來問過喪主是否化盡。前年晏太太找人問時,師公說謝明青不願就遷。於是等到第四年,這才把晏安叫回來。此時撿骨,謝明青已入土四年,屍首早爛得隻剩骨骼。
晏安點點頭,道:“盡了,也沒什麼不好的東西。”
晏太太歎一聲,想了想道:“明青素來喜歡在家裏呆著,晏家對他,與自家孩子並無二致——把他安置到祖屋西祠吧。”
晏家到南國已有二百來年,早已開枝散葉。子孫眾多早提不上什麼同宗之情,富者極貴,貧者至賤。雖說晏姓大都住晏家村裏,也有發達富貴了的搬外麵去住。祖屋正堂隻供顯赫的幾房,東、西兩祠供奉其他房的晏家人和大戶裏未成親便夭亡的晏家子孫。
晏安麵色有點蒼白,含了笑道:“他一向最愛呆我屋裏,我想先還還他心願,讓他呆我那邊幾天再移過去。打小就有他陪著,我並不忌諱他。”
晏太太一怔,抓了晏安手哽咽道:“我知道明青走了,你心裏不好受。隻是你有什麼難受的地方定要跟大嫂說出來,別放在心裏憋壞了自己。”
晏安眼睛一紅,勉強笑笑,行禮告了辭,帶著壇子自己回去了。回屋裏把壇子放在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了,一點一點等著天黑。
他腦子裏亂成一片,心裏想的是怎樣,連自己也是弄不清的了。滿腦子裏都是昏黃的骷髏,朽爛的骨架,黑色的粘在骨骼上的東西。隱隱地想“昨天似乎他來過,也許真的有靈,有怨氣會來找我,也未可知”,一麵笑自己,世上哪有什麼鬼魂之類。又想起晏太太說的明青是得了急病死掉,一麵又不敢再想下去——隻盼守著謝明青的骨殖便能見他一麵,當麵問個清楚;又似隻想守著他的骨殖,並沒有其他什麼想法——然而這樣守了一夜,骨殖的主人也沒有要出現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