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說:“別人不理我我不管,不許你不理我。”
不過十歲的少年認真地盯住麵前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少年。謝明青抿著唇,一線陽光從樹葉間照在他身上,紫棠色的直裰被映得亮了一層。少年初初長開有眉目顯出了清雅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在臉側麵投下圓潤的一圈扇形,原就白皙的膚色越發顯出點透明來。
晏安呆呆地看著他,心裏覺得美好珍惜,傻傻地伸出手又怕明青罵。謝明青伸出手拍下他手,把他一頭短發揉亂:“真是多話。”
門內牆上有一麵金箔紙壓出的山水畫,明晃晃地耀眼。不過眨眼的工夫,山水畫換作了《漢宮春曉圖》,畫前的人也長了個子,變了樣子,彈指間已過七年。
晏安拿了壺溫酒並兩個杯子,在裏廳裏坐了,笑道:“明青,有溫酒你要不要?”
屋裏籠了幾個火盆,蒸得整個屋子都暖哄哄的。謝明青從裏間走出來,手上猶抱著一隻鎏金手爐。笑一聲問道:“有什麼好日子,你拿了酒回來吃?”
晏安眉一挑,含了笑道:“天氣冷了,喝酒暖身。”
謝明青拿腳尖挑開一張椅子,坐在夾棉團花錦墊上,長腿一蹺擱在一隻繡墩上。狹長的眼帶了歡喜,偏冷哼一聲道:“你倒是好雅興。”
他們兩人從小就在一塊的。晏安喜歡粘著他,又要他的血來保平安。晏太太說:“明青是長寧的福星,有他陪著,長寧才真正安寧。”所以盡管大了也還住在一處。差不多的年歲,差不多的個子,又都是男孩子,稍大了些就換了一張極寬大的老式紫檀雕花嵌寶床,據說是晏老夫人的嫁妝。
一壺酒喝得快見底,晏安滿上最後一杯道:“我要出去留學。”
謝明青一怔,晏安一仰頭,把杯裏的酒盡數傾入口中。隻覺得辛辣苦口,沒有半分爽口的味道。
不是不明白那人的心思。一朝一夕的相處,怎會感受不到他的變化。就連自己,也有心思放在他身上。十三歲那年有人半夜起身,在自己唇上印下溫熱一吻;也有人為救自己掉在水裏險些喪命,生病發熱時,說胡話叫喊的也還是自己的名字。初時隻覺他眉眼清麗,美好愛惜,後來漸漸大了,越來越舍不得他,這才發現自己對他、他對自己都已不單是尋常兄弟之情。
然而怎麼辦呢,兄弟一樣的兩人,又都是男孩子。晏老爺晏太太也未必不知道兩人的心思,卻總不點破,隻盼日後兩人各自娶了親有了家室,再有牽扯也不怕了。因此提出來要晏安去留洋。晏安鬧過幾次,晏老爺總不能老由著他胡鬧下去。況且他自己心裏總也明白些事理,於是這次便答應了。
謝明青是那樣驕傲的性子,家裏的人除了自己和老爺還有太太,他還會再和誰說一個字?這份脾氣,這份相貌,若是日後自己娶了親,別人容不得他,他也容不得人。不如趁現在什麼也還蒙朧,放開手,各自別牽連。
謝明青“嗯”一聲,夢醒似的抓了他手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晏安心裏煩惱,一甩手撩開他道:“沒什麼,隻是我想出去留學。你若也想去,等我回來了再去吧。”
謝明青心裏明白是在躲他,眼裏帶了點震驚,卻強自抑下去,認真問道:“我們倆一同出去,不好麼?”
晏安笑一聲,帶了絕決的神情說道:“你不是這樣不明事的人。我們兩個,總有一個得在家陪著大哥大嫂。況且……”
底下的話他說不下去,原是想說“況且我們這樣不清不楚地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歎口氣,起身要走。
謝明青撲過去,把手緊緊環住他的腰。他比晏安矮了半個頭,頭略一低,正靠在了他肩上。聲音裏帶了哽咽道:“長寧……”
晏安心頭大震,隱約知道他要說什麼。謝明青幾時這樣對人說過話,哀求似的語氣,心裏哪裏拒絕得了。隻盼他別說出口,給兩人一點餘地。便用力掰他手指。謝明青一雙手死死勒住他,青筋露出,一時掰也掰不開。
謝明青在他身後道:“長寧,你怕我喜歡你,我便從此離你遠些,好不好?”
他一雙長眼帶了淚水,淚盈於睫,將落未落。晏安扭頭看見,心裏說不出的酸楚。卻硬起心腸道:“還是我離你遠些吧!”
趁他一時心傷,手勁放鬆,忙用力掙開他,逃命似的衝出門去,再不理他。
門外是雪天雪地,他一個人也不知站了有多久。冷得受不住了,僵著指頭從懷裏勾出懷表來。這表是一對,是當年晏老爺從瑞士買來的,一塊給了他,一塊給了明青。
借了雪地一點光,晏安看見鍾停了,也不什麼時候了。晏安在時間的荒野裏迷了路。天遠遠的透露出亮光,有一點點狗的吠聲傳來。歇了半天,又嗷汪叫一聲。山還是那樣沉默安靜的樣子,卻顯得比以往更陰暗幾分。
晏安嗬著冷氣,把表握在手裏。他心裏傷感,胸口便一陣氣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心痛的毛病,隻是已多年不發病。一時被嚇住,騰出一隻手捂在胸口。心裏卻突然明亮幾分,隻怕自己這一去,若再發病一次,就再見不著明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