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時,晏安從椅上起了身,把窗打開。
夜裏下過點小雪,一點冰棱從窗簷上垂下來,剔透晶瑩。晏安伸出手去夠,伸到半空,手似碰到什麼冰涼的東西。不過一瞬間,那點冰涼的感覺便消失了。仔細一看,自己的手離冰棱還有四五寸遠。
晏安縮回手,猛地扭回頭看。身後是極暗淡的屋子,老式的紫檀雕花嵌寶床,黃梨木鑲玉大圈椅,黃銅火盆裏的炭滅下去,陰白的炭灰死沉沉沒在盆底。西洋大穿衣鏡子拿黃楊木嵌了,一點一點清晰地映出點窗外的天來——卻是烏蒙蒙的一點亮,照得人心裏也跟著暗下一層。
空蕩而烏暗的屋子,不見天光,也不見人氣。再往旁看,門上的銀紅夾棉洋縐簾子帶了光澤一閃一閃,隱約似有人立在那裏。
晏安心裏跳漏半拍,強自壓了心底的懼怕,低了聲音道:“明青?”
那人似動了動,悉悉素素的聲音傳來一點。晏安衝上前一步,一點天光之下,不是謝明青是誰!
三分青白的臉,帶了一點烏暗。狹長的眼微微抬起來看向他,麵上深靜一片,似喜似悲。
晏安心裏說不上是懼是喜。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謝明青後退一步,整個人的一半沒在簾子後,顯在晏安麵前的隻是被簾子斜斜格斷成兩片的半個人。
“明青……”
謝明青露出點歡喜的色彩,連帶蒼白的唇也彎起來。晏安再向他邁出一步,鬼魂卻膽怯似地退開,隻留下薄薄一張麵印在門簾上。
“……長……寧……”
仿佛太久不開口,他的嗓音像生了鏽,帶著土裏的濕氣,澀啞難聽,不像人的聲音。晏安頭裏“嗡”一聲,那人往後一退,簾子翻起來,再沒有了他的影子。
晏安耳旁突然長長一聲鳴叫,然後滿耳都是遠遠近近、或大或小的雞鳴。睜開眼,天邊像翻了白的魚,透出些亮的白光,已是將明之際。方才的那人再分不清是夢是真。摸摸自己頭上,泠泠一頭冷汗。盛著骸骨的仙兔搗藥釉裏紅瓷壇,晶瑩剔透,殷紅的仙兔一雙眼塗得滿滿的釉彩,血一樣的顏色寫了“謝公品
字明青”的字樣,似要流落下來。
晏安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一塊手帕。一點點把它打開,裏麵是碎碎幾塊烏黑色的顆粒,有的上麵還裹著紅粉——明青骸骨上的東西。捧在手裏沉甸甸的,帶著一點朽爛的色澤。
謝明青死得不明不白,這樣的想法在他的頭腦裏糾纏不清。晏安伸手掩住嘴,把喉嚨裏一點聲音埋下去。等了會平靜下來,這才把手帕收了,抱了壇子叫了轎子去晏家村祖屋西側的小祠。
到了祠堂時已近正午,西祠早開了門,祠內陰暗潮濕,有淡淡一層香火味道。密密麻麻地放了三四十排架子,上中下擺放三層,口口骨壇貼了人名人姓,像極了一隻隻白花花的頭顱,陰氣逼人。晏安把明青的壇子放在第四十一排中間一層,突然從壇子間的縫隙裏看出點東西來。
有隻泛著暗青色的手,腕子上吊著一隻銀絞絲鐲子。尖尖長長的紅指甲,一點一點,輕輕敲打著一隻隻排好的骨壇。細細的聲音叮當,叮當,清脆動聽。
晏安頭皮一麻,喝一聲:“是誰?!”
窗扇“嘎喀”一聲響,窗戶沒來由打開幾分,光線掉進來,正落在那人身上。二十來歲的女人,眉目秀麗,雖是粗布衣裳也洗得幹幹淨淨,整個人也帶著生機。那女人笑彎了一雙長眼:“晏十三家的。”
晏安看著她,那女人笑道:“管西祠的晏十三,你不認得?我是他家老婆,鄰裏都叫‘十三嫂’。”
晏安呼出口氣,手這才離了明青的壇子:“沒事嚇人做什麼。”
十三嫂笑道:“啊喲你還真不會說話。一大早抱著個裝死人的壇子來西祠,是你像了鬼還是我像了鬼?”
晏安不說話,十三嫂盯了他看一陣,呀一聲才嘖嘖笑道:“小哥你從外地回來吧?是城裏養浩老爺家的,還是城北遵禮老爺家的?”
她見晏安衣著光鮮,又抱著骨壇進西祠,料想不是什麼正經老爺,怕是哪個大戶人家裏有點地位的小廝。因此嘴上這麼說著,卻沒有半分尊敬的樣子。一雙眼帶了笑,斜斜挑著往他麵上來回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