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口時,正是江岸。水邊的地方,有芒草長到丈來高,卻是枯黃的,沒有生機的。頂子上一大簇白須子在烏藍的天上點上些白的紅的點,像生了蟲的一匹布。江邊有稀拉拉幾座破屋,裏麵飄出些煙火來,還隱隱傳過些笑語——小年接近,家家戶戶開始準備物資。
晏安想起小時候,約摸十二歲時,有一年過年家裏買了極大極好的焰火,還有一棵掀下電鈕就會發光的樹。那時電動玩具還是稀少的東西,他和明青兩人便把它抱到雪地裏,通了電讓它一直閃閃地亮,一家人襯著看頭上一朵一朵開了滅滅了開的火焰花。
那時明青已有十三四歲,書念得多了,很有些穩重的味道。然而那時兩人卻像小孩子似的拿雪打人,在雪地裏打滾,又笑又鬧,說不出的歡樂喜慶。鬧得累了,又靠在一起數樹上的燈亮的節律。然而到後麵時樹的底座發了熱,雪水融了沁進電池裏,那棵樹便熄了燈,再也修不好了。
晏安突然索索地抖了兩下,緊了緊外麵裹著的鬥篷,像在把這記憶趕出去似地搖晃著頭,直晃地頭也疼了,記憶裏的謝明青還是回過頭,一雙狹長的眼還是帶了歡樂的神情,潤澤的唇帶了焰火的閃光微笑著念道: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從那一刻,有個人的一點點笑烙進了他魂裏,再也抹不掉。
從西祠回來,晏安一直沉著臉。晏太太見了問:“哪裏不舒服?”又伸手去探他額頭。晏安頭一偏閃開,晏太太一雙手上懸著隻瑩透的翡翠鐲子便晾在了空中。
晏安勉強道:“剛從西祠回來,心裏不大自在。”
晏太太身子一僵,尖長的手指死死掐住晏安,厲聲道:“你遇見什麼了?”
晏安心下詫異,抬起一雙眼看著她。晏太太一雙眼帶了驚懼,直定定地瞪著他,讓他想起謝秀雪安安靜靜的一點笑,十三嫂塗得豔紅的嘴還有謝明青的焦黃的骷髏。
晏安垂下眼簾道:“並沒有遇到什麼人。”
晏太太歎了口氣,道:“你呀。”在他旁邊坐了,緩緩道:“這麼多年也過去了,你要是想明青,就去看看秀雪吧——過幾天有好日子,我就求老爺讓你們圓房。”
晏安猛地站起來:“不,不用。”見晏太太一臉愕然的樣子,忙再加一句:“過些日子再說吧,我現在還年輕。”
晏太太笑道:“這有什麼,今年滿二十三了,怎麼還害臊?”
晏安勉強笑一聲,隔了會說:“我去看看秀雪,有些明青的東西,一並給她。”
回了頭找到謝秀雪住的小院子,花木凋零,正是冬天的景。謝秀雪手裏捧了手爐,穿了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坐在暖榻上,露出底下桃紅撒花裙角來,底下是裹得尖尖小小的一雙腳,裝在水紅平金閃花緞鞋裏。鞋是老式的樣子,尖而往上翹起的鞋頭,透出點古董才有的陰氣。她膚色本來就白,脖子上圍著一圈狐狸毛,頭上戴了昭君套,更加襯得眉目清秀纖細,像極了謝明青的樣子。晏安心裏呆住了,怔怔地盯著她看。
謝秀雪便站起身淡淡笑道:“老爺來了。”走上前正要行禮,晏安一把抓住她手叫道:“明青……!”
一抓之下卻醒過神來了。謝明青身體溫度高於常人,觸手常覺得溫熱。謝秀雪雖然抱著手爐,手背卻並不太暖。晏安回了神,忙收了手,訕訕地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