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勒馬長城(1 / 3)

北京的城牆雖然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突出其特征:它既是當代中國最大的城市(政治文化中心),同時又是在民族曆史中占據極重要地位的古老的城池。或者說,它既現代又古典,既豪放又婉約,既古老又年輕。我熱愛的北京城喲!

北京的老城牆都拆除了,隻剩下幾座孤零零的城門樓子,在一片鋼筋水泥的新型建築中守望遙遠的風景。它們就像被剪除了羽翼的稀世之鳥,在人們的視野中是飛不起來的;那憂鬱的神情注定屬於曆史的回眸。幸好前門樓還在(想到老北京,我腦海裏首先浮現出飽經滄桑的大前門),小時候我常從某種老牌香煙商標畫上瞻仰它的容顏。大前門——老北京表情豐富的麵孔,最富於象征意味的標誌。誇張點說,城牆的曆史幾乎就是北京的年齡。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以及專家們的共識,文物部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即《史記》所載武王伐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三千年以前,原始的北京城就建立了,並砌起它最初的城牆。想起來真讓人感慨——哦,三千歲的北京城。今天晚上,三十歲的我,要給三千歲的北京城唱一支情歌。我很喜歡來北京流浪的巴蜀詩人李亞偉的一篇舊作《月光照耀四川省》,和亞偉在長安街上喝酒時我告訴他:那首詩的內容我記不清了,唯獨這標題總忘不掉——某一天我要借用過來寫一篇散文。朋友們公認亞偉的詩有太白之風——他一向是拎著酒瓶(現代化的酒葫蘆)上路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行吟詩人的酒葫蘆,酌滿月光。我姑且把今夜的情歌,命名為《月光照耀北京城》。在我的感覺中,陽光象征著白晝與現實,而月光則是屬於記憶的,它揭示的是那些在暗夜中掩蓋的事物。紅星照耀中國,月光照耀我的北京城。北京上空的月亮,與圖騰的華表、蟠踞著九條大龍的回音壁、祈禱江山社稷的五色土、殘缺的城門樓子同在,照耀著四合院與胡同地帶,照耀著城南舊事,也照耀著徘徊在曆史長廊的行人。今夜,我是月光下最年輕的一個夜行人。一個詩歌的守望者和城市的哨兵。“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歲月蹉跎,隻剩下遍地月光和磨損的秦磚漢瓦,甚至,連完整的城牆都拆除了。歲月的老詩人,癟著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喃喃自語。

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利於作為首都的北京發展,決定拆掉大城牆和城門樓,隻保留東南角樓和南麵前門、北麵德勝門的城樓——當然,紫禁城則受到嚴格保護。建築學家梁思成認為僅保留紫禁城是不夠的:“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7公裏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鏈’,二次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複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鏈’,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鏈’。它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支持拆牆派則認為:這些城牆是封建帝國的防禦工事,在新時代已經毫無用處,還妨礙交通並限製城市的發展,但它拆除了則可用於建造房屋或成為鋪設馬路的磚頭的來源。因此拒絕了梁思成的建議(即不破壞門樓和城牆的整體性,在每座城門兩邊打開一個車輛出入通道,這樣交通堵塞問題可得到緩解和控製)。在以後的二十年中,城牆整個被毀。護城河不見了,城市的擴展甚至消除了一度享有盛名的元、明、清三代首都城牆的輪廓……(引自《梁思成與林徽因》)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但每喊一聲,都一陣心疼——北京城啊北京城!

元朝的城牆是土壘的。北京有幾處元大都城牆遺址,不像城牆,不見磚瓦,頂多算一道土壘的堤壩。殘存的城垣上已改種柳樹了。芳草萋萋的斜坡上有幽會的戀人們長期踐踏出的羊腸小路。戀人們總喜歡鑽樹林,躲避別人的眼光。戀人們約會所選擇的地點,在一座城市裏,常常是最僻靜的地方,或者叫被遺忘的角落——它被生活遺棄了,卻唯獨未被愛情遺忘。這是古城牆的幸運抑或不幸呢?

翻老照片,明代的城牆是最華麗的。我還拿它與西安、南京等古都比較過,莫不如此。這應該歸功於朱元璋的政治信條:“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明朝是一個擅長修城牆的朝代,缺乏創造的工匠式朝代。有人說,明朝修了一百多年的長城,照樣沒能擋住北方遊牧民族的鐵騎。“明修長城清修廟”,清朝繼承了明朝的遺產(包括富貴堂皇的大城牆),不再擔心外虜侵襲,高枕無憂,城牆在他們眼中沒有實用價值,隻是傲慢的貴族生活的裝飾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清一代,沒有修過長城,就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一代又一代的老北京居民,在城牆下生老病死,熟視無睹。他們從未把朝夕相處的城牆,當成一道風景。然而在今天,它可真是價值連城、不可再現的風景了。安定門、西直門、朝陽門、崇文門、宣武門、廣渠門、永定門……北京的地名中依然有那麼多門,而大多名存實亡,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形貌各異的城門樓子,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公路、地鐵車站、紅綠燈、斑馬線和立體交叉橋。北京的城門喲。我們這一輩人,對北京的大多數城門樓以及城牆,已經沒有福氣親眼目睹了。下一代人更是如此。或許有一天,人們會對城牆毫無印象。在他們的感覺中,北京城這個舊式概念是空洞的。空洞無物。他們隻知道北京,卻不知城為何物,如此推演、如此想象下去是很可怕的。

可是對於我卻不一樣。每想起北京城,我就熱淚盈眶。我對它的城門、城牆乃至一磚一瓦都是有感情的。這是一種詩人(而非曆史學者、政治家、武士、小市民、工匠、建築師)的感情。據說詩人顧城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極其懷念故鄉北京的風物人情,特意用北京各城門的名稱作為小標題,寫了一部長詩,總題就叫做《城》。他是能夠理解北京城這個概念——何其博大、溫馨、古樸且富於包容性。在他的回憶中,月光照耀北京城,照耀千裏之外的北京城,照耀紙張與文字,照耀一紙之隔的北京城。月光照耀,照耀你也照耀我,照耀在郊區寫詩的一張沉思的臉。這整整照耀三千年的月光!在回憶的月光中,被推翻了的城牆重新浮現,像時間之手在搭積木。城門可能推倒,牆壁可能拆除,甚至磚瓦都可能腐爛,唯獨月光是不朽的。照耀秦磚漢瓦,照耀唐詩宋詞,照耀著古人也照耀著今人,照耀草莽英雄也照耀芸芸眾生……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每喊一聲,就一陣心疼——北京城啊,我所熱愛的北京城!

驅車出北京城,沿東北方向,過順義,再過懷柔,直抵密雲縣境內。我們原計劃攀登燕山山脈的最高峰霧靈山(海拔兩千多米),按道理應該在太師屯的叉路口右拐,可惜當時風沙大作,沒遇見指路的牧童,就順大道直行了。後來才知道,這條氣度不凡的大道是去承德的——清代的皇帝們就是由此取道避暑山莊圍獵的吧?

直到與崇山峻嶺間的一座關隘狹路相逢,司機才猛然刹住車:原來走錯路了!窄窄的山穀,像安了一把鎖——固若金湯的城關上書寫著“古北口”三個紅字。由於年代久遠,斑駁的城樓似乎已與兩邊的山岡融為一體,顯得天衣無縫。南來北往的客運或貨運車輛,隻能排著長隊井然有序地從鎖眼般的門洞裏穿過——這簡直是一道控製著車水馬龍的閘門。再往前行,無疑就是塞外了。司機懊惱不已,我卻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歪打正著地撞見了大名鼎鼎的古北口。因為不期而遇的效果,古北口在我眼中更像是天外飛來的關卡——或者說如同一個沉重的幻影。我特意要求下車走走,仿佛為了驗證它的銅牆鐵壁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像夢一樣被我的手指捅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