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登幽州台歌(2 / 2)

雖然遼、金、元、明、清皆定都北京,但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多為“犬儒”派的宮廷詩人。

他們寫詩,是為了歌功頌德、獻媚取寵。

詩人一旦成了帝王的寵物,就與陳子昂、李白等先驅背道而馳了。

幽州台啊幽州台,是被摧毀的詩人們的長城,殘垣斷壁,煙熏火燎。

詩人啊詩人,離寶貴的紫禁城近了,也就離狂野的幽州台遠了。

其實陳子昂登幽州台時,絕對不是趾高氣揚的,而是顧影自憐——由天高地遠、天荒地老,聯想到自身的孤獨與失落。他本來是和天子同在一條船上的,也多次在武則天麵前直言相諫,痛貶時弊,呼籲改革,可專橫自負的女皇哪能聽取一個知識分子的忠告呢?回敬以大棒!陳子昂一度因“逆黨”株連而被關進大牢。譬如此次來幽州抗擊契丹部落騷擾,他在武則天委派的武攸宜元帥帳下當參謀,又犯了“頂撞領導”的老毛病。武帥不擅領兵,屢戰屢敗,陳子昂數次請求改變策略,不僅未被采納,反而被降級為軍曹——這簡直是在汙辱詩人了。陳子昂“受了處分”後,隻好一個人去爬廢棄的幽州台散心,不僅有《登幽州台歌》脫口而出,接著又連續吟成《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在燕都的廢墟,他懷念遙遠的戰國時代,懷念禮遇樂毅、郭隗的燕昭王,懷念禮遇田光的燕太子丹——更加感到明主賢君之難覓。《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的“高山流水”,哀婉的獨奏。他沒有摔琴,卻肯定有擲筆的衝動。知音的稀缺,是詩人心中永久的痛。然而正是在絕望中,在寂寞的淚光中,他獲得了詩神(中國的詩神不能也叫繆斯吧)的拯救——一首千古絕唱誕生了。詩人以銘心刻骨的痛苦換來的禮物。

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荒丘與樓台,曾使陳子昂的心“死”了一次,碎了一次——然而他的代表作,卻獲得永久的生命力。

有了陳子昂的前車之鑒,輪到了李白,則灑脫多了(也可以說是更加絕望),索性對政治不抱有任何幻想——“天子呼來不上船”。

唐朝的詩人登高、望遠、懷古、獨酌,兼或發點政治牢騷。那麼當代的詩人,是怎麼活的?乘電梯、搭地鐵、打的、趕飯局、泡酒吧……

說起酒吧,我還真想起來了。在矗立著皇亭的薊丘遺址一側,詩友簡寧曾開“黃亭子酒吧”(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都報道過),因定期舉行民間的詩歌朗誦會,而被稱為“詩吧”。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那兒,見南來北往的朋友,以詩佐酒。掌櫃是詩人,顧客也以作家、畫家、搖滾青年、電影人(此處鄰近北京電影學院)為主流。當然,進出的藝術家大多“後現代”的裝束與氣質。必須聲明:“黃亭子酒吧”不是“鹹亨酒店”,不賣孔乙己的茴香豆……

某次酒後,我去屋後頭的小土丘上閑逛,繞黃色瓦頂的亭子一圈,仔細讀了碑文,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薊丘。薊門今安在?隻剩一堆黃土了。意識流裏,又閃現過陳子昂,閃現過幽州台。不禁讚歎:“詩吧”選的真是好地方。這時恰遇幾位喝多了的顧客溜到山坡的背陰處“走腎”。我上前,禮貌地請他們換個地方。他們不解地搖頭,但還是順從地去馬路對麵的公共廁所了。我沒好意思向他們詳加解釋。我是怕這幾位酒徒的“豪舉”,破壞了薊丘的風水。

我想,假如他們得知此乃陳子昂的幽州台,就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事後我也懷疑:幽州台,真的是在這裏?我腳下真的曾是陳子昂站立過的位置?有可能是後人的演繹或附會吧?但不管怎麼說,即使是一廂情願地信以為真——那一瞬間,我確實感到陳子昂離我更近了一些,《唐詩三百首》離我更近了一些。

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寫在秦磚漢瓦的廢墟上。

在唐詩之後,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

然而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