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北京的曆史文化情有獨鍾的作家群落,上世紀以來自老舍始(當然還包括林語堂、梁實秋等人)。老舍是北京的一尊文學之神。比老舍整整晚一輩的又有劉心武,他這方麵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鍾鼓樓》,他和老舍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我忘不掉劉心武的《鍾鼓樓》——堪稱北京平民生活的當代畫卷。對他們默默無聞的身世的關注,確實太少了。它隻作為畫外音而存在——人們更熱衷於把視線投向高高在上的紫禁城、風起雲湧的天安門以及諸多曾經控製著時代走向的人物與事件,從而獲得對這座城市的宏觀認識……
隻有我,隻有我偏頗地認為:對於這座古老城市所經受過的漫長曆史,天安門自然是它尊貴的麵孔,而鍾鼓樓卻是它樸素的心髒。怦然心動的鍾鼓樓啊,日積月累地撞擊著元、明、清三代北京城裏帝王將相及平民百姓的集體記憶。直到民國初年之後,由於封建王朝的結束及鍾表的普及,它才完成了莊嚴的使命,功成身退地沉默於被遺忘的角落。這北京城裏光榮的更夫,不知確切是哪一個日期停止了心跳——但那肯定是一個既令人心痛又令人驚喜的日子:在它六百多年從不間斷地提醒與呼喚之後,新的紀元開始了,從封建時期的陰影中掙紮而出的中國進入一個文明的新時代。伴隨著皇權被推翻,鍾樓啞了,鼓樓聾了,鍾鼓樓就像一位聾啞的老人,以緘默封存住一個在人類聽覺中逝去的北京,逝去的老北京。曆史那暗啞的嗓門和被撞聾的耳鼓,鏽跡斑駁,苔痕斑駁,證明著過多的苦難與榮耀濃縮成的滄桑之感……
《元一統誌》曾記載它最初的生日:大都鍾鼓樓始建於至元九年(1272年),時名“齊政樓”。鳴鍾擊鼓的功用在於報時。據金燾純老人說:“鼓樓的神經中樞是一套測時準確的銅壺滴漏係統……壺前立一鐃神,張臂執鐃作欲擊狀。待至壺水一盡,雙鐃立時擊響,不爽毫厘。其後,同時擊響的二十四麵更鼓總彙成驚天動地的巨大鼓聲……據傳鼓樓的漏壺原係宋代開封故物。四壺皆以精銅為之,外鑄籀文,製作極為精巧。宋亡,運來大都。可惜的是,明朝以後,壺鼓皆已不知去向,在夜間改以燃香計時,並另換了一麵絕大的皮鼓。”玉壺冰心,水滴石穿。這不無詩意的描述,使我穿透歲月煙雲,目睹並聆聽到一門時間的藝術——關於人類怎樣掌握時間、從蒙昧中獲得時間醒悟的藝術。從第一滴水珠(那簡直是幸福的淚水)劃破夜空、流星般墜落的瞬間開始,時間不再是上帝保守的秘密,時間由神秘莫測的野生之物而成為玩弄於人類掌心的馴化之物。鍾鼓樓在北京城平地而起,則把時間與權威聯係在一起,使時間的藝術在形式上發揮到極致——這畢竟是統一了華夏大地的時間概念,從中簡直能辨別出王權的尊嚴與傲慢——它本身就構成紛繁複雜的國家機器上既有裝飾意義、又不可或缺的零件。古老的時間的齒輪,轔轔運轉,它的正麵與背麵分別是夜與晝、榮與辱、權力與服從、戰爭與和平,最終激揚起衝天的喧囂與塵土,多少年之後才能在紙上歸於平靜。正如今夜,我在這座暮鼓晨鍾已絕跡了的現代化都市裏,在紙上描繪著曾經聲名顯赫的鍾鼓樓——它在若幹世紀的繁華與蕭條烘托中近似於一座空中樓閣,孤零零地陳列於歲月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