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活著時,曾經淩駕於萬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見到他都要高呼“萬歲”——以至他後花園裏的景山,也獲得萬歲山之美譽。然而這個人偏偏又是短命的。當他吊死在景山東麓的一棵古槐上,似乎並不見得比一枚普遍的落葉更有分量。這個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祟禎。
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的故宮後門。它飛來了,然後耐心等待,等待著完成最重要的一項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路。難怪1644年3月19日,當泥腿子出身的闖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門一腳踢開,祟禎在殺了妻子兒女之後,會一溜煙地穿過禦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
據說祟禎當時衣冠不整,連龍靴都跑丟了,匆忙地在龍袍的袖口寫下遺詔:“皆諸臣誤聯。聯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皆諸臣誤聯——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會這樣推卸責任。他出逃前曾“鳴鍾集百官無人應”——那恐怕是紫禁城裏最空虛的一次鍾聲,僅僅把他一個人的心給敲碎了。他自縊時名副其實地成了“孤家寡人”——身邊隻有一個秉筆太監王承恩。王太監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樹也上吊了。景山為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舉行了最蕭條的“國葬”:沒有追悼會,沒有紙錢與哀樂,甚至沒有一副像樣的棺材板。景山,成了崇禎的露天墳墓。
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清朝的順治帝,住進了崇禎住過的金鑾殿後,特意將景山壽皇亭側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為“罪槐”,並且圍上一條鐵鎖鏈。其實,祟禎是咎由自取,古樹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弑君之罪?這簡直像笑話了。大清帝國後來也逐漸不景氣了。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後和光緒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而捆綁著古槐的鐵鎖鏈,居然被侵略者當作文物給掠走了。八國聯軍真厲害,什麼都偷、都搶、都要——連鐵鏈子都不放過。外國強盜,爬上過景山,趾高氣揚地看風景。
從1928年開始,景山作為公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了,門票很便宜。在古槐前豎立著刻有“明思宗殉國處”的石碑(原北大教授沈尹默書寫)。
我去過陝西(慈禧太後逃難的地方),八百裏秦川的奇峰無數,唯獨驪山與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時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腳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別千年前混雜的脂粉與硝煙是否散盡;後者則因有個貴妃做過犧牲品而身價百倍,至少我聽過當地有趣的傳說:楊玉環墓原為土塚,盛傳把這土攪在粉裏擦臉,可使皮膚與容貌更加細膩白潔,因此遊客和婦女紛紛偷土,致使土塚被挖下去數尺,為保護墓的封土,不得不加砌了一層青磚……因而我聯想到,一個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遊山玩水,他比一般人還額外帶有一層“偷土”的動機,即挖掘依附在曆史斷層的凝固的靈感,淘洗混雜於歲月塵埃的理智的金砂。這注定他與山水擦肩而過後不會空手返回的,他借助與山水的靈性相通豐富了自己的庫藏。
景山的土,沒有人偷。畢竟,死在這裏的並非美女。但讓人感到悲哀的,是係在樹上的鐵鏈子被偷走了。甚至樹本身也無法幸免:“文革”期間,來北京“大串聯”的各地紅衛兵,爭相攀折樹枝、剝光樹皮,拿回去做“紀念品”——以不枉“到此一遊”。這已非“好古”,而是缺德了。那棵歪脖古槐被抽筋剝皮,必然要枯死。如今屹立在原址的槐樹,是後來重新栽種的。我們看見的僅是一位“替身演員”。
和驪山、馬嵬坡一樣,景山意味深遠,在於它吊死過一位皇帝——更確切地講是一個朝代。山腳是鼓角齊鳴、旌旗招展,山頭的枯樹孤石則永遠地展覽孤家寡人無處藏身的陰影,與其昔日笑擁的雍容華貴相比,這是何等淒涼的諷刺。為什麼這樣?何至於此?亡國之君垂憐於高枝的孤影遊魂,給景山打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懷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揮撣不盡的苦澀中,是否浮沉有幾瓣雖經火煮水沸而青嫩如初的曠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麼看山呢,不也類似於讀書嗎?誰也不願意掌上的經卷平鋪直敘,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