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一書裏如數家珍,例舉了正陽樓的烤羊肉,致美齋的鍋燒雞、煎餛飩、爆雙脆、爆肚,東興樓的芙蓉雞片、鳥魚線、韭菜簍,中興樓的咖喱雞,忠信堂的油爆蝦、鹽焗蝦,厚德福的鐵鍋蛋,潤明樓的沙鍋魚翅,青華樓的火腿偎冬筍,曰盛齋的醬牛羊肉,玉華台的水晶蝦餅……都是這些老字號的拿手菜,在別處吃不到的正宗味兒。西城天福號的清醬肉,如今似乎已失傳了,可在梁實秋眼中是能夠跟南方的火腿抗衡的。梁實秋記得正陽樓的烤肉炙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二尺,放在四張八仙桌上,都是擺在小院裏,四周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夥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笑……”這是需要像梁山好漢一樣站著吃的燒烤。

有“超級老店”之稱的是柳泉居,原址在護國寺西口路東,後遷至巡南路西。原先院內有一棵垂楊柳(讓人聯想到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口甜水井,因而得名。可惜經營到民國時期一搬家,全沒有了,名稱也就變得抽象。“柳泉居者,酒館而兼存放。蓋起於清初,數百年矣。資本厚而信譽堅……”(引自夏仁虎《舊京瑣記》)可以證明它的年齡。老舍童年時就住在柳泉居對麵的小羊圈胡同(在《正紅旗下》一書裏提到),估計為之流過口水。

舊時的許多餐館都是四合院結構,坐落於胡同深處,有“酒香不怕巷子深”之氣概。譬如菜市口的廣和居,以擅長烹飪山東菜而出名,引來過張之洞、翁同龢、譚嗣同等無數名流光顧,也隻是一套大四合院。然而可別小瞧了:“廣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東,曆史最悠久,蓋自道光中即有此館,專為宣南士大夫設也。”(《道鹹以來朝野雜記》)相當於官場的外延。清末書法家何紹基與廣和居為鄰,落魄時像孔乙己一樣在這裏賒賬,店主把他打的欠條當寶貝一般裝裱起來,以展覽其鐵劃銀勾。後來,那位塑造了孔乙己的魯迅,也寄宿於附近的紹興會館,常“夜飲於廣和居”(在其日記裏有記載),借酒澆愁,並且最終爆發出一聲《呐喊》。魯迅曾經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在書信中評價:“至三十世紀,必與唐版媲美矣。”這部用宣紙、木版、水墨套印的箋譜,是在琉璃廠請人鐫刻、印刷的。魯迅對琉璃廠的水墨刻印信箋情有獨鍾,多次去選購。他1933年還函告同仁:“去年冬季回到北平,在琉璃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印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琉璃廠是很讓魯迅先生牽掛的地方。

我覺得琉璃廠堪稱老北京的一條“文化街”,密集著眾多的書店、紙店、文具店、古董店。經營文房四寶、名流字畫的老字號,首推榮寶齋——店名隱含著“以文會友,榮名為寶”的意思。榮寶齋的匾額是請清代的大狀元陸潤癢書寫的,溫文爾雅。

琉璃廠是看牌匾、看名人手跡的最佳場所。寶古齋古玩鋪是翁同龢題寫,韻古齋是寶熙題寫,萃珍齋是寺石公題寫,靜文齋南紙店是徐世昌題寫,鬆古齋是胡浚題寫……類似的老字號還有鬆華齋、清秘閣、淳菁閣、懿文齋呀什麼的。不過有些因世事滄桑早已停辦。不僅找不見牌匾,連門臉兒也沒了。

和魯迅合編《北平箋譜》的鄭振鐸,當年就遊走於琉璃廠,搜訪箋樣、交涉印刷事務。他最讚賞榮寶齋,稱之為“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箋肆”,在這裏他找到了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等諸多珍品。鄭振鐸踏破鐵鞋也不嫌其累,因為這一係列鱗次櫛比的老字號像約好了在等他這個有心人似的……

老字號永遠給人以一種溫情。當然,也同樣令人懷舊。當年周作人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看見老字號的牌匾,他仿佛就走不動路了,忍不住想入非非。我難道不也是如此嗎?我是老字號的一個夢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