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那個時代的文人,吸煙、飲酒、品茶,都遠別於衣食男女,刻意追求某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滿足肉體淺顯的欲望,而是為了實現心靈對閑適的渴念。

琴棋書畫自然是文人的專利,但煙酒茶食、花鳥蟲魚,則不妨雅俗共賞。你說它俗,它也俗到極點,但所謂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於誰賞玩,比賞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動機與心態了。隻是,周作人的時代、有閑階級的時代,畢竟已過去了。有錢才能有閑,幾而且有錢不一定有閑,閑無處可買賣。要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做個隱士,比做總統還難。

北京這座城市不尋常。本地人常掛在嘴邊的大白話有一句“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藏龍臥虎的北京就是這麼隻大鳥籠子。在這兒呆久了,什麼都不新鮮。朝陽區腹地有個水碓子,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個全城皆知的花鳥市場。露天市場其實僅一條街,街兩邊擺滿了兜售花木魚鳥的板車、玻璃缸和帶篷布的簡易櫃台。花街緊鄰著一條河,河道彎彎的,街也就彎彎的。我翻閱過舊地圖,沒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聽,居然有好幾種說法,索性不刨根問底了。畢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夠了。第一次來水碓子,我驚呆了,以為《清明上河圖》在現實中恢複了:垂柳、橋、水邊的矮樓、紙糊的招牌、服飾各異的行人,什麼都有。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挪動,走馬觀花,確實能體會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樂趣,問貨、侃價、遞煙、聊天,全北京城的閑人仿佛都集中到這兒了。唯獨我不諳此道,隻是個乏味的過客。

若拍愛鳥周的廣告,真該到水碓子的鳥市來。有新手來買鳥的,更多的則是拎著精致的絲籠來遛鳥的(讓它感受大家庭的氣氛),或是攜鳥來選購飼料的。你會聯想到戴瓜皮帽、套府綢馬褂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的遺風——這種景觀恐怕非老北京沒有。一位穿舊牛仔服的工人模樣的漢子擦肩而過,你仔細一瞧,籠中關著的是極昂貴的虎皮鸚鵡——不禁刮目相看,歎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然,人還是北京人,鳥卻不是清朝的鳥了。據說在水碓子,拎一隻讓同道眼饞的畫眉招搖過市,不亞於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麵威風。人家的貨色好唄!

在展覽名貴金魚的大玻璃櫃台旁邊,卻蹲坐一位守著洋鐵皮水桶的通縣漁夫——正叫賣剛從運河釣上來的草魚。一邊明碼標價三千元現大洋一尾,一邊卻用天平論斤稱,一邊是讓人當掌上明珠養的,一邊是供作盤中餐吃的——鮮明的對比,卻相安無事地成為鄰居,這是水碓子集貿市場特有的怪現狀。或許這正是老北京的風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家與名廚;既擁抱物質,又擅長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潤呀!想通了之後,再往前碰見花攤與菜擔為鄰,鬱金香與新上市的空心菜為鄰,我已見怪不怪了。

據說除了“文革”冷清過一陣子,水碓子的花鳥市場一直這麼熱鬧,一輪主顧老了,又一輪冒出來了。生意越來越旺盛,人情味也越來越濃。就像下圍棋評段位似的,花鳥的玩家也分檔次,叫誰比誰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話很能說明問題。據說北京的花鳥市場不隻水碓子一處,連最靠近故宮的北河沿、皇城根兒都有,那可是天子腳下的花鳥市場啊。據說養花鳥有養癡的、上癮的——據說不是癮君子那隻能算鬧著玩的。但我覺得一臉癡迷地吹著口哨遛鳥,比貴婦人牽一匹戴項圈的哈叭狗過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愛物,後者是寵物——字麵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兩種境界。前者是養氣修性,後者是養心肝寶貝。種花、飼鳥、養魚,難度大點,要有咱做學問的功夫。貴婦人養狗、大款養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資就可以了。

我來北京,賣文為主。花鳥市場盡頭即水碓子郵局,我的稿費一般都寄到那兒。隔三差五去取彙款,總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鳥語如風吹過耳、稍縱即逝。有時站在郵局的水泥台階上,觀察那一張張癡迷或悠閑的麵孔,觀察鶯歌燕舞、花團錦簇中的眾生相,也會臨淵羨魚,卻舍不得把幹癟衣袋裏新換來的血汗錢花去,做一回浪漫主義生活的買主。即使買得起也養不起呀,主人尚且要為稻粱謀——隻能閉門謝客。閑適對於忙人是奢侈品,夢想對於窮人是易碎品,花鳥對於流浪的詩人僅僅是遙遠的裝飾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認真地寫詩,以繡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