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修行得不夠,我與花鳥市場的緣分,僅此而已了。

熟識的文人中卻還真有愛物成癖的。鄒靜之對鳥情有獨鍾,在臥佛寺開青春詩會,靜之通宵談的都是鳥經,我們反倒聽出無盡的詩意來。他至少有兩篇隨筆是寫鳥的。一篇《墨環》追憶少年時養的鴿子,還拉梅蘭芳做大旗:“讀《京劇談往錄》,許多文章提到梅蘭芳早年近視,後來養了鴿子,每每那雙眼睛被鴿翅帶至藍天白雲。後來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獄》則斬釘截鐵:“看見有人拿槍打鳥,我就在心裏把他打死一千次,一萬次。我曾阻止過一個少年。他當時走了,但是到離我遠的樹下去放槍。我馬上產生了想法:我們不能把地獄毀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獄該留下來,用來懲罰做壞事的人。”他還提供了一條建議,但估計上帝不會采納:“天堂確實可以不要,我想沒有幾個人能到那兒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輪回的話,讓打鳥為樂的人,來世變成被追殺的鳥。”

鳥是有福的,有這麼愛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讀到過一篇這麼愛鳥、愛美的文章。

愛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過燕山大酒店(四星級),經常想這樣的問題:北京古時候為什麼叫做燕京?因為緊靠著燕山,還是因為作為燕國的都城?這座城市與燕子有一種隱秘的聯係——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與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為燕王——朱棣後來做了永樂皇帝,並正式由南京遷都北京。他對自己鎮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情的。由於以上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這座城市的上空永遠有燕子翔集,如眾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確實如此。記得我剛移居北京時,趁著黃昏瞻仰大前門,驚喜地發現巍峨的城樓上,有成群的黑色鳥類翱翔並且鳴叫。因體型較小,容易被誤認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個品種吧。它們圍繞著殘缺褪色的雕欄玉柱飛高飛低,叫個不停,仿佛樂不可支——它們心中裝著怎樣的喜事呢?據說大前門樓上,清朝就已有這種鳥裝點著天空,和暮鼓晨鍾一起,構成典型的人間城廓景象。在古老的燕都遇見了古老的燕子,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難有這樣幸運的目睹者了。殘存的幾座城門樓,風景是光禿禿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門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氣中。到哪裏才能找回這群快樂精靈?是什麼原因使你們不辭而別?沒有了燕子,燕京便離我們更為遙遠了。燕京已改名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僅燕子幾近絕跡,連麻雀都少見了。聽友人鄒靜之回憶,大躍進除四害時,全北京曾統一行動消滅麻雀,樓頂、陽台、樹上都站著人,敲打鍋盆或晃衣服,把麻雀都驚飛了,麻雀騰空後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無處藏身,隻能在空中盤旋,直到精疲力竭墜地:“空中墜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據說要統計成果,成果當然很大。再後來的日子就沒了鳥叫。”北京人其實是愛鳥的。養鳥是老北京的傳統。若幹年以前,坐在四合院裏,經常能看見別人家馴養的鴿子從頭頂掠過。在對往事的記憶中,充斥著悠悠的鴿哨聲——作為富於感情色彩的畫外音。那簡直是熱愛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於政府的限製,還是現代人已失去了這份興趣——鴿子也像天鵝那樣離我們很遠。北京仍然有花鳥市場。但買賣的都是籠子中的寵物——鸚鵡、畫眉之類,不是為了看它們飛,而是為了聽它們叫。那還不如買一隻八音盒回家。估計自然界的候鳥遷徙,也會遠遠地繞開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已很難見到自由的飛行之物。密集的高樓大廈,成了人類囚禁自身的籠子。

北京人常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來越大了,鳥卻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