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錦瑟弄斷星雲夢,漢闕凝霜雨霖鈴(1 / 3)

十·--錦瑟弄斷星雲夢,漢闕凝霜雨霖鈴

滿襟落紅捧搖落,不需懷悲,轉日細雨攜芳歸。

江畔靜數千帆過,袖手旌幡,笑看和風卷雲飛。

故國家園皆入夢,道我癡昧,疏狂拚爭階下灰。

且把玉觴掃弦語,任爾評說,颯然指尖一風吹。——笑放·雲徵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睿嘉帝近日的心境,盡展現在《詩經·狡童》之中。

鸞儀小築品酒小聚的情形,最後還是有伏於近處的暗衛詳加報到禦前。對照其後沈驤所述,並無差別。饒是如此,睿嘉帝還是怒火中燒。敲著龍書案上留中不發的參劾奏折,指著沈驤警告:一旦有人揪著私會外藩的罪名,告到鬆延宮,即使身為皇帝,也壓不住滿朝非議。

沈驤聽罷促狹一笑,隨之玉麵一沉:“也罷,那就讓臣為陛下跪出一個耳根清淨和一份真正的乾綱獨斷。”

隨後沈驤當真直直跪到了北書房階下。一個多時辰之後,大太監守忠來稟報,沈驤中暑昏過去了,朔寧侯聞訊趕來已將人接走。隻是那個臉色,活活嚇死個人。

萬榮守著外甥吃完一小碗燕窩粥,方移到一旁座位上。雨航小心的接過瓷盅,又向萬榮奉茶。萬榮點點頭示意他出去守著,要與沈驤單獨說話。雨航乖順的收了餐具快速出門。

望著外甥略瘦削的臉,萬榮隻覺一口氣不去下不來地梗在喉嚨處。江虞老人講,男生女相主有福焉。驤兒的容貌酷肖其母,端端是個傾國傾城之貌。卻為何會是焦困至如此地步;稍有些不實傳言便是動輒得咎。

“孩兒近日新編了一支舞,跳來給您看,可好?”驤活動著綁了藥布的雙腿移坐到床沿,赤著兩隻白生生的腳,晃呀晃的。

萬榮把茶盞蓋一扣又好氣又好笑:“剛降下暑熱你就活泛。不過剛說要納個妾,就被說成是驕奢淫逸,傷風敗俗。若被人報告你養病時竟在家裏跳舞,還不知編排出什麼罪名。”

驤把頭一歪,咧嘴亮出一口白牙嘻嘻笑道:“有更出奇的。有傳言說我偷了西恒國主的心愛之人,被人家找上門索還,還拒不交出···哈哈哈···英琭與我雖有淺交,也未曾慷慨到與人共享枕邊人的地步,遑論被人偷走···真會編排。龍書案上參劾的奏折攢了近一尺厚。不經此次和親洽談,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竟是這麼招人恨的。昨日我想,若當真是擋了旁人晉身之路,那我便讓開。跟著舅舅回海上去。”說著無限暢想的望向窗外某處。

還記得那年在海邊,細細的沙灘,濕濕的海風,雙股劍舞開上下翻飛。長劍反映著徐徐亮起的晨光,當一團豔紅掙脫出海麵的刹那,手中長劍渾如注入祝融之靈,赤紅奪目。牽著舅舅的手飛身躍上礁石頂上,放眼海麵,被那噴薄而出的朝陽,染得如同是奔湧翻騰的熱血。

那年雖是衝齡幼童,因為皇座賜字已使得他名號遠揚。但畢竟是快樂自由之身,福兮禍兮,未可知也。

少年天子長於深宮婦人之手,雖距龍座,手足上四條傀儡線拖於珠簾之後,如今也已明白,行借來之權,終究受製於人。欲圖真正收回王權,手中務必有可倚助之人。以沈驤的品貌才情,欲圖韜光養晦,是絕無可能的。

先帝生前囑咐,朔寧侯父子留住其一,亦可助其扛鼎家國。睿嘉帝記得,卻是曲解了最後一句話。

室外響起交談,是沈赫再問雨航:“是長公子的藥?”——“是定濤侯爺吩咐準備,給二爺解暑的涼藥。”

“交予我,你隨兩位兄長且先回侯府那邊,幫著操持晚膳罷。”稍後沈赫端著藥碗進門。

借著沈驤喝藥的時候,萬榮直截了當問沈赫,座上對於沈驤究竟預作何種打算。沈赫沉吟道:“陛下之說是,有意曆練。待驤兒滿弱冠之後,加封文員殿學士,令之逐步介入文職參與朝政議定。”

萬榮冷冷笑了一聲:“武職文用,加封殿學士參議朝政,似是朝著武相的路子上走。今上似是留著別樣心思呢。怎麼。沈氏出了皇後、殿帥、禁軍都統領,還要再出一位紫薇郎?”回頭看了外甥一眼,換做溫和笑意“以為兄說還是免了。沈氏今已是烈火烹油榮耀以極,萬氏也不需要驤兒來再行增光門楣。罷了,其他事容後再說;明日為小妹祈福的佛事之後,讓驤兒先隨我回虞州養病吧。”

沈赫往兒子臉上看了一番,默然點頭。兒子心裏有委屈,隻是一直不願流露。豈止是委屈。北書房中參劾奏折雪片一樣飛進,和親之事尚未完成,就已經露出鳥盡弓藏的意思。那日看到兒子倒在滾燙的漢白玉石台上,被毒日頭考的滿臉通紅,周圍內侍無一人上前救助,沈赫幾乎再動持劍闖禁的念頭。他想問問那母子兩個,要如何讓今上看清沈驤對於昌隆天下的忠誠,要如何消減太後的猜忌。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晚侯府歡宴至夜,再無任何不虞跡象。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萬氏故去之後的歲月,未至天命之年,沈赫鬢邊已經很快砌起霜色。終年獨臥,慢吟《綠衣》。沈驤在幫父親換衣時,常可看到其肩頭臂膀上淺淺淤痕。被問時則推說,是親下演武場檢視操演隊列,無意間碰撞在所難免。直至某日午休時辰,驤去探望父親,其時情形令驤哽咽。人在夢中,卻緊緊捏著自己的臂膀。原來那些淤痕是如此造成。

念一個人深入肺腑淒苦難抑,哪怕在夢中,也會傷到自己。沈赫對兒子承認過,他是太過思念愛妻萬瑩。春去秋來愛妻已經過世七載,沈赫無時不在追悔當初,為何不曾帶著萬瑩一起出行。

所以不曾拂袖離去,同樣是為守著心中一個關於忠誠的承諾——為國為民,善待百姓蒼生,守成持衡。

次日辰時,殿前司馬軍直追到在尚京城外,通往同量寺的路上,將沈府的馬車截下。禦前總管太監守忠,在馬軍虞侯的攙扶下扯著嗓子吆喝:“傳陛下口諭,命鸞儀都尉沈驤即刻進宮見駕。念及腿傷,特賜涼車一乘,著沈驤換乘立即返回,不得延誤。”

“打簾”隨著冷冷的喝令,有車夫忙著上前卷起車簾。沈驤兩腿平伸倚坐在車內,麵色冷峭的向外掃了一眼。看來托哥哥遞交告病奏折,還是引起懷疑。說不準是有人故意說破其中心思~~

“近日適逢先母忌辰,欲向同量寺進香為亡靈祈福。故出門時未攜帶朝服正裝。公公且看下官的穿著;這幅衣著進宮,再帶了病氣給內廷;藐視君上,攜穢入禁。這樣的罪名加起北書房的那些,沈儀光有一百顆首級也不夠砍。更遑論陛下以孝治天下,微臣遵效聖德祭拜先母,想來陛下必能寬宥則個。”

沈驤故意拉了下半合半散的衣襟,袍襟反而滑落,露出質地輕薄的綢褲,明顯看出膝蓋處有繃帶纏繞。幼鴨黃的綢衫,襯著本來潤如凝脂的頸項肌膚,越發透亮,恍如戳一指就能按出水珠兒。一頭青絲挽在腦後,又垂下淺淺的發縷在肩頭。鳳目中流光閃動,說不盡的慵懶,分明是在說:莫要招惹我,我的羽毛還未曾撫順。

眼看沈驤一副‘除非有人抬著走’的架勢,守忠都要哭了。天曉得,這位小爺自小就是個外人不得近身的主兒,長大之後,更是誰敢輕易碰一手指,他就敢卸人一條胳膊。當真強硬招呼起來,隨行馬軍加上他自己,都不夠這位長公子練手的。“長公子您就體諒做奴才的苦吧,陛下特賜穿宮涼車來接您,下麵的意思··就不用奴才多嘴了。長公子純孝感動天地,瑩華夫人仙靈在上必也會體察的。”

沈驤挪著身體湊到車廂口,看定守忠邪惡的冷笑一聲,突然不著邊際的丟出提問:“敢問公公,每逢冬日午夜夢回時,紫茉姑姑可曾來與你托夢,要你為她昭雪沉冤,要你到惠妍殿舊地,去尋她的骸骨?端貞皇後生時親口允諾,把紫茉姑姑賜與你結作對食,你還未曾將她的牌位送回你家祠堂嗎?”

守忠不聞則已聞得此言,登時腿一軟坐到了塵埃之中。

清涵殿賜見,事急從權。

鸞儀都尉因小恙告假兩日,代職洽商和親細務的禮部右侍郎鄧蕳,被使團下榻驛館的門拍得鼻眼皆平。鄧蕳氣不過手指驛館門高聲吆喝一嗓子,門扇兩分,招呼出來火球般一獸類···沒有□□馬替死,堂堂侍郎險險成了西恒國主愛犬的開胃磨牙餅。

好歹請出一位開口說話的問出所以然:西恒國主外出訪友;主持事宜的唐劭等人忙著在國主故居搬家。剩下驛館中的人都不做主,也不敢拿自己腦袋開玩笑,請改日。

鄧蕳還想分辨幾句,看門後生把腰一掐:“你家公主莫不是有何異樣,如此的怕嫁不掉。放成二十幾歲老女都不急,現下怎又急得要上房揭瓦似的。”鄧蕳剛爬上新換的馬,聽聞此言隻覺後頭一梗,一個後搶兒又落下馬。

臨近宮門時,睿騏從身上褪下茶色的外衫,套在沈驤身上,橫豎顯得莊重些。遂有侍衛將沈驤抬進清涵殿。

睿嘉帝見睿騏出行勸阻成功,心下大喜。連下恩遇,免參、賜座、招太醫會診.沈驤卻不是輕易哄順的,搶過守忠的拂塵隻管往欺近的人頭上敲。睿嘉帝為示親厚,欲親自探看;有睿騏覺察到不妥,及時加以阻攔。命人提了圍擋罩住沈驤身前,隻露出雙腿膝蓋以上,又指了一名老太醫近前,才極是不易的勉強會診。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睿嘉帝如此想到。“拋卻朝堂公義之外,再如何也是‘斷骨連著筋’的姑舅親兄弟。朕至今都還記得,你幼小時,跟在朕和睿騏身後跑來跑去的樣子。那時你還沒有這桌案高,一口一聲的‘嘉哥哥、騏哥哥’多親呢,如今···”

“彼時若一見今日,血沒足踝墳塋連片,沈儀光這顆心也早化作琉璃,不知悲喜欲求,不分愛恨癡纏。”沈驤動手放下中衣綢褲,又整理好袍襟,冷冷看定睿嘉帝。心知他必已經知道了蘭若牽情術的事情。既如此,你推睿騏出來勸我,可不就是想試探牽情術的效力嗎。你當我是什麼人?!“陛下若是非要論私情,恕微臣連與陛下維持君臣情分的心思都剩不下了。臣還是在大理寺牢中那番意思,社稷與私情,隻能取其一。更遑論:天子無私事。”你們母子最是慣於運用機謀行一己之私,我早已領教多次。如今竟想試圖撥動蘭若牽情來轄製,豈非白日做夢。必是聽聞到‘鳳郎冷情,卻有感於親’的傳言。

太醫拱手稟報,沈驤的腿傷係長跪導致膝關節瘀滯腫痛,隻需以藥酒推延疏散即可。病情不大,算不上裝病,借機歇息一兩日也無不可。

和親事宜議定,定親宴未辦,使團還在驛館。偏於此時,西恒方麵的態度突然擱置。請神容易送神難。離著圓滿還差一筆,也是未完成的殘卷。

睿嘉帝向睿騏和沈驤麵上分別逡巡罷,心中愈加暗氣太後,實在是苛責之極。“已故謝太傅生前曾贈言於朕:天下無不是父母。要朕記得倘或上位務求親親睦族。騏弟明白朕的心意,儀光不肯明白麼?”

沈驤回手按住欲行發作的睿騏,回向睿嘉帝冷冷一笑:“好個‘天下無不是父母’,如此說來,天家父母就絕計無不是了。不教而誅謂之虐也。請陛下明教於臣,時至今日,沈儀光事君之心,忠君之行,那一樁是用在不純,有甚不可聞之險惡居心。”我就不信,你能說出‘用自薦枕席來邀買忠心’,這麼不知廉恥的話。

“先帝歸天之前,要你日後好生幫朕,那番話你莫不是忘了?”——“原來如此,陛下是以為沈驤如今舉動,僅是在效忠先帝而非效忠今上!那麼陛下請放寬心,沈驤永遠會記得當日,那半塊點心的活命之情。”

睿嘉帝幾乎要被氣絕在當場。畢竟礙於體統身份之嫌,舉動上可以下流,言行上則務求周全。可偏生沈驤就是個打岔裝傻,撒潑叫罵外加小性兒,無一不能的的物兒。一臉無辜天真的逼著旁人死不要臉的,醜事做盡,惡事做足。

同樣是親是友,睿騏可與之攜手調笑飲茶比武;謝琛可與之抵足而眠同座看書;慕超可以聽他一麵叫著‘哥哥’,一麵認他耍賴攀上後背嬉鬧;英琭可與之把臂歡飲對坐暢談;獨孤澹可與之袍澤情深神交千裏;甚至一個曾經淪落風塵的蕭宇,都能與之眉目傳情擁懷弄弦。先帝賓天近八年,他還能守著當年病榻前的承諾;今上的安撫之手卻從來夠不到他的肩膀。

見睿嘉帝拳頭緊攥半晌無語,沈驤實在是沒耐心與之打啞謎。睿騏並不知道蘭若毒的事情,還是不要說破的好。想至此施禮請奏:“陛下今日清楚騏王招臣進內廷,不知有何垂詢?”

睿嘉帝張張嘴,沒好意思說出口。睿騏耐著性子,將兩日內的情形大致說明了一番。便是如此,皇帝臉上亦如被左右開弓狠摑了耳光,熱辣辣直透皮肉。

西恒方麵以臨陣換將用意不清之由,將下麵的和親事宜擱置下來。鄧蕳被金庭驛館的看門蒼猊嚇散了魂,再也不見前幾日大小腦袋翹上天的姿態。於是西恒君臣們竟瀟灑的要放羊一般。兩天功夫,連街頭巷尾賣茶葉蛋的老嬤嬤都聽說了一個稀奇:沈驤偷走英琭的心愛珍玩,英琭不高興了。皇帝看著辦。

所謂的珍玩該是件活寶吧。聯係到幾天前鸞儀都尉長街縱馬,民宅搶人的熱鬧;聽熱鬧的人眾無不笑的猥瑣。目下即使睿嘉帝的態度,都是一臉的“全是為你好”表情。

沈驤心中暗自好笑:迫假道學夫子當中耍無賴流氓的事情,我可是樂至不倦呢。“啟奏陛下,蕭宇於武靖王麾下任職,若英琭相中此人,該去問武靖王才對;其次,蕭宇如今是我家大娘的義子,與臣是兄弟情分;英琭若對之有意,盡可親自說與家母。英琭既無明確表態,我朝便無法設定蕭宇的身份。僅憑一些無稽之談風傳,陛下讓臣如何去說服那母子兩個呢?”

聞言之下,睿嘉帝都想扇自己一巴掌。一個不留神又被沈驤耍了。英琭雖是早有風流之名,也實在無恥不到為個妓倌出身的人斤斤計較,連大局都不顧。自己卻蠢到被人牽著鼻子溜場。朔寧侯夫人認了蕭宇做義子,擺明了許可沈驤納蕭宇進門做妾。可是哪有勸人家把妾讓給別人的?!非仁人之舉,更非為人之舉。

“沈驤,你違背綱常納娶男妾的事,留在日後與你計較。明日一早立即回職複任,繼續洽商和親事宜。”睿嘉帝拍案而起,切齒恨道。

再不將和親之事定死,金庭驛館門檻都要被踩平。你家的老姑娘舍不得給,就放老了吧,別家可有待字閨中的嬌娃正當花期···若女娃嫌柔弱,嬌媚的男童也是現成的···

英琭手擎著蓮花紋酒盅,一點點的品著菊花酒,不如日前拌過作料的味道甜爽。比起衝得令人閉不上口的烈酒鉤吻,菊花酒的溫婉柔和讓品酒人心中滿是甜蜜。凝望著臂上懸掛的《落日烽煙圖》,一顆心被畫卷上兩行俊美的行書小楷,撩撥得癢酥酥又有幾分疼。將杯中酒飲盡,捏著空杯子,立著一根手指描摹那一筆一劃,心中也描摹著那精美的容貌。

聽到唐劭敘述中出現“受傷”字眼,英琭兩根手指一絞,蓮花紋酒盅卡的一聲裂成幾塊。卓爾上前默然接下碎片,回臉向唐劭丟眼色,示意他說話留意些。唐劭把眼神無辜的往下一掉:主公問話怎敢隱瞞。何況是有關那人的。

“傷了,傷得如何?”——“公子的兩腿膝頭因久跪有些腫,並無大礙。近兩日一直在宅中靜養”卓爾加著小心的回答道。

再是魯鈍的也能看出,儀光公子在主公心中的份量。若問當世還有誰能左右得了西恒國主的決策、思路,恐怕隻有這位鳳郎能信手而成。英琭突起的怒氣,用腳趾都能想出來:自己舍不得碰一根手指的寶貝,讓旁人拎來提去的禍害,但凡是個男人都咽不下這口氣。

“卓爾,你去備些化瘀消腫的藥送過去。不能舞蹈之於鳳郎言,直如不令其呼吸一般。嗬嗬···”隨著布置,英琭的情緒帶動室內氛圍逐漸活絡起來“區區笑談居然激起這麼大風浪。妒婦亂朝,我有些低估了某個人的嫉妒效力。”

唐劭得到示意將菊花酒壇封好收在一旁,聽到畫卷那處響起一聲獰笑,是從胸中衝出來的:“合該我得鳳凰歸並天下。”

隨即風輕雲淡的談笑聲悠揚:“剛則易折,這孩子太是要強。璟禎施恩禦下之術端是高超,竟似下了中直結界一般。想要破解真是要費些手腳。”抖開折扇搖啊搖的悠閑無比。“沈卉愚昧淺見,沒那份心術,還偏要耍什麼‘誅心’之術。其實都是從妒上來。一隻伏在錦窩裏的老母雞,隻曉得將幼雛護在翼下。生生滅了子弟們險中求存的誌氣。為著一點權力和一張臭不可聞的臉皮,即使身側就有襄政濟世之才,她也寧願不理。”抬手在畫卷上‘不輟空捧登雲誌’一句詩,輕輕撫摸過。

老唐一直負手靜立在旁,又聽到不無遺憾的感慨:“此行原本想得機會或許看儀光舞上一回。偏偏這小東西傷了腿,罷了,以後有的是功夫。對麼?”——“主公說的是。公子的舞蹈真是精美絕倫,屬下至今記得,公子一襲白衣翩然舞於楓葉叢中,美呀~~”

豔紅如火的楓樹林中,展翅飛舞的雪鳳,潔白如玉翩若驚鴻,任是誰見了都會過目不忘。英琭眉毛一揚笑得爽朗:“你看到的隻是那支舞的一小段。當年儀光在其父壽宴上,一舞《鳳展琳鈴》豔驚四座。舞至酣暢飛身躍上朔寧侯的雙掌···,那才實實當得‘美’,傾盡世間華文難以詳述其精妙。”

見英琭心馳神往的樣子,唐劭撐不住笑出來:“主公如此說,屬下倒真記起去年,公子闖營突圍。與其說是奮戰,莫如說更像是在舞蹈。事後卓爾與我說,若不是當時都看呆了,怎麼也不至於令公子得機會砍落大旗。”

英琭聞言哈哈大笑,顯然那已經是極具情趣的精彩回味。他大咧咧的拍著唐劭落座,自己也就近倚坐下來,湊近腦袋笑得促狹。“老唐,捫心而言,卓爾在你心裏,是怎樣的感覺或位置。以至於去年,你頭頂銀杯去向他母親求親。”

唐劭沉吟片刻憨憨開言,語速雖是緩慢竟也是脫口而出:“嬌慣他,寵溺他,恨不能把手中一切最好的物事,全堆在他眼前。舍不得讓他吃丁點兒苦。一時半刻不在眼前都會提著心,心中所有最是溫暖柔軟的東西,好似不由自主被他掏走了,可猶嫌給的不夠,就那麼無怨無悔的捧著摟著。看他笑,看他哭,哪怕是混不講理,無不是扯心扯肺。有時也覺得自己瘋魔。可一見他,魂就不在自己身上。幾輩子欠他似的,今生今世是還不清了,寶貝得幾世單傳的兒郎也似。哎,想不明白什麼緣故。貪得不厭的就是他窩在懷裏時,那滿懷暖軟的感覺,任是什麼都不換。”

聽聞平時訥於言的屬下,道出如此精準的言辭,英琭甚覺歡欣鼓舞。他含笑與唐劭對握了下手,傳遞著彼此心領神會無需言辭的理解。

雨航被沈馳拖著手,一路磕磕絆絆進門。直至看到其他兄弟三人都在,含笑立於庭前,心下忐忑方才漸息。“世子隻說是品酒小聚,可他那樣陣仗忒是唬人了。”沈馳聞言一跺腳哂道:“我哪裏還有膽子再到大理寺牢房中去消暑!”

沈驤踏著哄笑聲走近,牽著雨航安坐在一隻特設坐墩上,扶著他的肩和聲道:“今日小聚專為你而結。前些時日我與兩位兄長都在忙碌,湊不齊一處,無奈拖延至今。今歲,你將滿弱冠,我約了超哥琛哥一起,為你行及冠之禮。”

手上動作靈巧的解散了雨航的發髻,從沈馳手上接過角梳,細細梳順發縷;用絲繩紮住,綰結成髻;將一方蓮花墜角襆巾裹在發髻外,用發帶束緊;最後用一頂嵌白玉銀絲編發冠罩在其上,以一支三針梅銀發簪固定。待謝琛上前為雨航加袍服,束腰帶時,雨航幾乎要哭得倒下。

正冠,整衣,由沈驤代位沈赫夫婦,接受拜謝長親的天揖之禮,朝著慕超、沈驤、謝琛三人,行過稽首之禮。先有慕超捧出一個卷軸呈給雨航:“拙作塗鴉,聊表為兄心意,賢弟莫嫌輕。”

卷軸展開,雨航見了幾乎喜得要暈過去,上麵所書兩句詩,竟是把用為取做表字的‘雨航’嵌在其中——“菡萏盈航穿梅雨,汲香潤馥過謝橋”。

沈驤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雙手遞過,緩緩解說:“扇麵上的畫乃是大理寺卿趙大人的大作,清肖兄托我代言:盼蕭宇如是,白扇青竹,清清白白,執品如竹,高節中正。背麵的字是文員殿學士林大人親筆手書。”

折扇展開正是一麵白底翠竹,挺拔直樹如欲滴翠;另一麵‘高節中正’四字,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錦雉公子坐鎮刑訟,一筆丹青卻是朝中無不稱道的,有‘訴霜妙筆’之稱。丹鶴公子係今上親政頭榜禦點的狀元郎,舉朝公認的宰輔之儲。這二人聯手之作,稀如鳳毛麟角,龍涎鳳髓。沈驤為賀雨航加冠,居然求來如此賀禮,其間深意以及體麵自無以細數。

驅蚊草的淡霧向四下縈繞漂浮,偶有螢蟲兒飛過,落在荷花缸沿上一明一暗的閃著。菊花酒的後勁兒襲起,驤已經軟倒在雨航懷中,由雨航一麵為其打扇扇涼,一麵幫他捏著額頭。今日歡喜,到場幾人都有酒了,其他三人已各自回房就寢,院中廊下隻剩下他們兩個。

“陛下最終還是點了我做送親使,定於八月初八啟程。若算上那邊的合巹、祭祖、告親等一整套禮節下來,我這個新年又要丟在家外麵了。”——“你隻管好生保重自己,父母兄長跟前,我替你磕頭盡孝全禮。”雨航把沈驤的頭伏在自己肩上,緩緩的拿捏著穴位。

“近日京城的傳聞,你可聽說。有的傳我搶了安遠城的花魁,還有的傳我搶了西恒國主的愛妾;連那位都信以為真,暗示我把你還給琭王呢。呀···輕點兒!”雨航一走神手上動作加了力道,驤立即吃疼的叫起來。——驚覺間,雨航鬆緩手勁兒改作按揉。“我不該瞞著你。當時你回京城,英琭確實說過讓我到他手下。我拒絕了。我隻道,那樣做的話,你永遠不可能再見我。”

驤抬手往項下抓抓癢,笑得像隻撲住肥雞的狐狸,恨不得要把尾巴樹的旗杆也似。“我信。那位提出這麼沒羞沒臊的意思,何嚐不是在試探。不過麼,我把他嚇回去了。”說著話,扭著身子貼在雨航耳邊附耳低語幾句。

雨航聽清之後已是雙眼圓睜,張口結舌道:“你···這是不要命了!這傳到旁人耳中,可是大逆不道要千刀萬剮的···”——丹鳳眼中流轉起淩厲之色,銀牙一撮狠氣四溢:“許他天家逆乾坤,便有我沈驤亂綱常。既然非要我替他擔下所有罪業,憑什麼還要我被他壓著。”

“神佛菩薩,你是擎著要攪亂六界,拚個灰飛煙滅不成?···”雨航說了半句便止住,手指觸及到沈驤的手臂,此刻竟僵硬的生鐵一般。——“形神俱滅怎樣,永不超生又怎樣?我不從他之議,就是抗旨不尊欺君罔上;他害我辱我迫我就範,就是君王禦下之道,憑什麼!君要臣死,再是找不出罪名,也還有莫須有三個字,我就和該著為他的王座,身敗名裂冤沉海底,憑什麼!沈儀光不是君子亦做不來聖人,不過是這把良心完整。若要傾盡所能粉身碎骨,令天下生平,擔些罪名也無不可。可若是天性荒唐,還要將我頂上替罪恥辱柱,去撐穩國祚石;我寧可熔了這把鳳骨,看他怎樣收拾民心歸並江山。”

手上一撐,那人已經脫離把握飄然立在夜色之間。舉頭看向夜穹星漢,衣袂被夜風繚繞拂起,說不出的凜冽犀利。雨航搖著鴿羽扇,隻把眼光跟隨著那個身影,卻想不出適當勸解。

更聲依稀傳來,一點螢光幽幽的遊過。沈驤兩手虛和將螢蟲兒扣在捧中。回頭催雨航往房中去拿薄胎瓷的香薰,顯然是玩性浮起,要捉螢火蟲湊囊螢燈。

雨航撲哧一聲笑開,心道:這人是幾歲了。剛還氣的天怒地怨的,轉眼就為著囊螢集亮的遊戲而喜笑顏開。“你還要囊蟲映雪、鑿壁苦讀麼?我聽人說,這螢火蟲不能捉。幼小時聽娘親講,螢火蟲其實是苦命母親的魂魄所化。她們生前走失了孩兒,死時靈魂不安。不入輪回化作螢蟲兒,提著燈籠到處找。”

“這麼嘔人的故事,虧你講得出來。”沈驤兩掌一分,小蟲抖開翅膀飛在幾步之外的地麵,旋即又亮起一點光亮。“點燈磨墨,我給你寫休書!”——“好了好了,我錯了,二爺恕我這回。”雨航賠笑道。

鄧蕳一見沈驤袍服筆挺的進門,不待他坐穩,將一疊禮單往案上一撂。“沈大人請過目吧,此係昨日擬定的和親妝奩禮單格目。隻盼著西恒國主當真能看著某張金麵,莫再獅子大開口才好。否則國庫之前三年的稅負存項都要被搗騰空了。”

如此說自然是誇張。鄧蕳就是看著這人覺得礙眼。他相信好友羅鍇的話: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妖孽,就是這個沈儀光。什麼雪鳳公子,莫如說是個九尾狐轉世投胎。否則,如何會是此人走到哪裏,哪裏的局麵就是翻江倒海一般。

沈驤手指一轉將單據格目理好還回鄧蕳眼前。“鄧大人過謙。足下的辦事豈有下官置喙之處。莫如下官這就陪鄧大人往驛館走一遭,及早定下一應瑣事,雙方都能從容些。請吧。”言罷,連端茶送客都免了,直接起身往外走。鄧蕳忙收攏禮單塞進袖管追上去。

本次和親為彰顯重視,妝奩是按照王妃品級備辦;又兼隆穎年齡偏大,琭王審看之下麵露牽強,令皇室多少感到心虛,於是額外又有添加。通算起來,竟是原來份額的兩倍。也難怪有人看到之後不由自主的肉疼。

沈鄧二人在驛館外下馬,早有侍衛侯在階下恭迎。鄧蕳認得是琭王駕前的唐劭,也隨之放下心來。好歹不要再放出蒼猊招呼到訪之人。

唐劭直接引著兩人往內進院走,並傳其主吩咐:主公正在賞看公主本家送來的禮品,有諭請兩位前往一同觀賞。

鄧蕳正要叱問級別稱謂逾越錯處,遠遠已經看到院中英琭的身影,於是幹脆閉嘴。

英琭身著一襲豔玉黍色長衫,灑金扇搖得刷刷響。朗朗青天白日,被他扇得陰風四竄。“兩位卿家請進前來。昔有燕昭王千金買骨,終得良駿來歸。今日貴人送來這架雕鞍寶轡,立意頗深。是想自詡為識駿伯樂,還是意在提示孤家,如後不要落得元妃那樣的下場,連馬革裹屍的機會都求不得呢?”

真虧的鬼見愁口中字字珠心,表情上竟是閑在淡定之中隱著一團騰騰殺氣。直把個右侍郎問得心中一勁兒的忽悠,心中暗罵,與鬼見愁打交道,委實是個把首級別在腰帶上的懸事兒。於是有意緩步低頭格外讓出沈驤,且看他如何應對。

沈驤立定之後挽手一揖:“下官以為,王爺委實錯疑了。”——“哦?如此精致的鞍轡,其價值不下千金。端端是王族公卿的大手筆。竟肯於割愛贈與孤家,可不是剛好湊齊了‘聲色犬馬,驕奢淫逸’麼!孤家淺見可未曾見識到什麼好的意思。”英琭仍舊肅著一張臉。

鄧蕳隻覺體側一熱,登時寒毛直豎。那頭火色蒼猊不搭不理的從他身邊路過,走到沈驤近旁時,隻是隻是轉頭斜了一眼,蓬鬆綻放的尾巴一搖,唔的哼了一聲。沈驤回手往那碩大的頭顱上撫弄一把。這算是相互打招呼?

英琭從桌案上一隻加蓋的銅盤裏,用一把匕首挑出一條血淋淋的肉,甩手丟在地上,剛好就落在離鄧蕳幾步遠的所在。蒼猊森格也隨之蹲踞下來,翻著一對紅眼睛在沈鄧二人之間看來看去的。鄧蕳直覺心都要停跳了。

茫然間隻見英琭撚著手指,啪的彈出一記脆響。遂聽得那蒼猊裹挾著風動撲上血肉,劈裏啪啦嗷嗷作響,轉眼將那團足有斤把重的血肉吃幹抹淨。

鄧蕳死勁夾著兩腿牙關緊合,非如此方可夾住兩腿之間那個不爭氣的禍根,不至於任之淋漓成片。

沈驤把目光從精美的馬具上挪開,給了英琭一記分明責備的神色,隨即開言:“下官想到一節,王爺可容予以分說否?”——“哼哼,孤家洗耳恭聽。”

“有道是:鏨金緙吟取予求,鞍懸韁垂草木愁。寧彼四方舍殘革,會當待認紫驊騮。”——“妙極!”英琭唰的一聲合起折扇,擊掌大讚。唐劭在側也不禁挑著大拇指舉在當胸,為之默然喝彩。“鳳郎急智當世無雙啊。如此,便有請貴使堂中敘話。”

鄧蕳連摸了幾次中衣,確定沒有異樣,才綴著距離走進待客廳。直至落座,腔子裏的一顆心還在忽悠著亂竄。若不是沈驤借著幫其捧茶,又索要禮單的機會提醒,鄧蕳幾乎端起茶盞將剛泡的茶一飲而盡。忽然覺察到:端茶送客。他這登門拜訪的,究竟是要把英琭送出門,還是想要自己喝了茶自己滾蛋?

英琭看到鄧蕳的窘迫姿態,毫不留情的嗬嗬笑了。轉而持茶盞招呼沈驤:“儀光素喜賞茗,品品這杯茶,可合乎你的口味。此茶為南靖特產,名喚--鳳凰水仙,其色澄黃,其馥持久,故有帝王茶之譽。卿若喜歡,日後孤家命人與你送來。”

“得以在國主駕前有此口福已是僥幸,委實不敢奢望日後。王爺如此說,真是要折我的壽數。”沈驤起身一揖,將禮單格目呈上,壓低聲音嗔道:“琭王是嫌下官麻煩還太少,還是嫌我活得自在?”坐回座位回複正常聲音。“敬請國主使人看一下這份單據開列之項,如有異議,也好由鄧大人在此當麵洽商。”

英琭甩手將禮單轉給唐劭,老唐默然接過,與鄧蕳做了‘請借步這邊’的手勢,鄧蕳二話沒有便跟著走。

“儀光啊,這鳳凰水仙的滋味如何,堪比得醴泉之甘洌否?”望著低頭品茶的人,英琭饒有興趣的逗笑。——“若僅在兄台駕前領賜這一杯,端是人間上品。可若是惹得您再行使出個‘驛馬叩門傳鳳茶’,小弟就要把它當做斷頭酒來喝了。”

英琭正中下懷的伏案大笑起來。見得沈驤手上的茶品完,又將自己手上的茶盞送過去,就勢湊近道:“讓為兄看看你的腿傷。”話說著手亦同時附住驤的膝頭。——驤一驚忙伸手攔住英琭的動作:“放之兄,不可,萬萬使不得。小弟現下是公務身份,兄台的心意,我心領,確是不敢當。望體諒則個。”

英琭並未堅持,竟是用白眼翻了沈驤一記,邪邪一笑便落座在一旁。早已被我看遍了,還在乎這一星半點。“依我看,賢弟此番的腿傷沒什麼打緊的,真正令你覺出疼的傷在心裏吧。不瞞你說,今日困擾整個京城的那則傳言,是我命人放出去的。”

沈驤手上的茶杯隨之懸在唇邊,又緩緩放下,丹鳳眼斜睨起來冷厲無比。“敢問兄台此舉何意?”——“僅僅是想開個玩笑,一則看看那人的定力;再則也讓賢弟自己權衡一下,你的忠心在他們眼中,是怎樣的份量。至於答案想來無需贅述吧。小鳳凰,蘭若牽魂術的痛,不全在身體,更痛的在心上。這便是接連幾日外出而不會客的收獲。”

“你不覺如此行為難免無聊卑鄙麼?”——“此問該當去問那母子二人才對,為何要問我呢?為兄對賢弟一片至誠,你當真無絲毫感動?”

沈驤淡淡搖頭:“抱歉,我有心感,卻無心動。”英琭目光中瞬間迸出無盡的殺氣。

終是眼睛一閉,別頭起身,束手於體後踱步到堂口。再開言時聲音冷得刺骨:“儀光,你是甘心要效仿世宗朝中澤公之例,做隆氏第二位護國相王麼?”隻要你敢說個是,即便是要痛心後半生,我也必要將你立斃掌下。

“沈驤才疏德淺更無威信可憑,怎敢與雲相王並論比肩。況乎相王身後,還有足夠威信的人,助其完成遺願,將功過榮辱‘灑然指尖一風吹’;我沈儀光方入世間,就被認出‘鳳骨入懷’···”驤愴然搖了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雲徵·字中澤。生卒年月於昌史皆記述--不詳。世宗朝元啟年入朝,拜右相印。後加王爵之榮。深得帝寵。嚐有讚之:得卿駐臂,享和平朝歲四十載,卿為天賜國祚股肱柱梁。其後,世皆尊其為相王。相王終身未娶,僅晚年收納一侍妾,並無出。帝崩是夜,相王亦於府中暴斃。賜葬於世宗陵寢之側,以嘉其秉忠襄政。諡封字:桓。辟土服遠;克敬勤民;武定四方;能成武誌;壯以有力——曰桓】

忽而覺察相對靜默竟有半盞茶功夫,時而各自沉思,時而彼此對望,雖無語言往來,竟是神思相交一般,一動一閃都可領會。

英琭借著續茶率先打破靜默:“賢弟回轉京城後,可還研修舞蹈嗎?”少年因品茶在口,以搖頭動作回答。“不跳?倒是可惜。是因為沒有時間還是無人能懂?”

“哪個原因都不重要。目下我隻是借便常去禦樂坊走動,看他們排練舞蹈聊解心癢。”——“日前與老唐閑話時,還提及你當時闖營,雙劍翻飛令人眼花繚亂的姿態。不似奮力突圍,更似是跳舞。”

話題牽到興趣之事,驤應言而笑。“原來放之兄也看出來。那次麼,的確是把一支舞,化在劍勢之中。隻是當時不可能有軍鼓。那是考據舞譜殘卷整理編結出來的,定名為—劍索鳴鼓。”

“劍索鳴鼓將軍令。”——“正是。”含笑認可。心下不免暗驚,他當真看懂我的舞蹈含義,或是僥幸言中。

“聽賢弟一說,真有幾分心癢。不知賢弟近日可有新作?”英琭側傾過身湊近。——“新近整理出一支舞,可惜,我不能跳了;便交予禦樂坊的人排演,預計盂蘭盆節宮中慶賀時獻出。”要忙公務,要逐樣核檢和親事宜,還要提防著應付隨時隨地無休無止的蜚短流長;再喜歡的事也得放開。誰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置身廟堂就能由得自己嗎。

“倒是可惜。定親宴之後,為兄就要啟程回恒,看不到賢弟的新作。再有賢弟竟不能親自操演新舞,直是比杜鵑無香,和氏璧殘更令人遺憾的。哦,新舞可曾定名?”——“定名為--法座蓮華。”那人忽而鳳目中精光一跳“編舞的心思在我這,誰來跳這支舞都無妨。況乎仁兄也教過,仇恨二字的書寫,並非都要兵戈相向冤冤相報。”

英琭含笑點頭,再次起身負手踱至門口。須得以此分神,否則必會控製不住衝動,將這少年狠狠摟進懷抱。如何是好,這少年真是越看越讓人愛不釋手。

鄧蕳跟著唐劭折回廳中,僅從其輕鬆表情上看,可知英琭必已提前授意過放他一回。待滿心歡快行至廳堂前,鄧蕳被嚇得如被兜頭澆了一盆泔水。火色蒼猊眨著一對紅眼皮的三角眼斜睨著他,那個意思鄧蕳能猜個七八分:乖乖等在這兒。

廳堂中的兩人正在行猜謎對句之戲。

“纖腰婉約步金蓮,妖君傾國,猶自至今傳···病裏春情笑沈郎”英琭揚眉吐氣的高舉著折扇為驤扇著風,遊戲正當興頭。“不是說了莫要往正經裏想麼。下一問,天生二子隨身便,慣與佳人鬥幾場。···哈哈哈,賢弟還是認輸罷;你可對--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沈驤被無恥打趣搞得冒汗,踏腳恨道:“好不正經的王爺。”——英琭聞言越發無賴的要沒天理:“正經王爺都被你送到不周山去做擎天柱了。剩在此間,除了忙著抓藥打胎的老妖怪,就是拉滿弓預備金丸打鳳凰的鬧春郎”

“笑夠沒有?”那人惱羞欲跳開,被英琭訕笑著按住:“說好了不可耍小性兒。為兄盡是要你明白一個事,天生要在地上爬的活物兒,注定是飛不上天的。”

鄧蕳伸脖子看來半晌,直覺自己是眼花了。沈驤也有張口結舌的時候,英琭也有做小伏低哄人歡喜的情形?太陽真要從西邊出來嗎?隨後又覺得不對。方才那兩人之間的情景,不太像是打趣說笑,更像是在打情罵俏。

午後時,原本晴好的天氣突然轉陰,隨之一場雨不大不小的下起來,不見停的跡象。

一個跟著準備晚宴物件的小宮女,多嘴嘀咕了一句:“定親日子下雨,可是要哭一輩子。”被主管太監聽到,立時招呼人拖了出去。一盞茶的功夫,萬朵桃花開,芳魂逐流水。九重宮闕內的小插曲不勝枚舉。

上上下下盡知,近日龍心大不悅,抱著腦袋做事自求多福的好。觸了黴頭就是一窩端。位份高些的太監相對消息靈光,都知道了一個事。

內侍省負責□□職責的太監、尚宮、嬤嬤,昨夜被悉數召集在一處,向新晉位的禦紓報備。孰料那人一笑之後,輕拂翠袖掃落一支水火簽。那一堂人就被一個不落的賜予了‘盥洗’之禮。日垂西山盡皆魂飛魄散。此人便是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原禦前侍卿賀鳴,表字墨軒,出身鶴翔門。

當晚公宴燈火輝煌,安享升平,觥籌交錯,賓主皆歡。

眉來眼去,隻說好雨正當時;燈火輝煌,誰醒誰昏唯自知。有道是,百尺紅綃了卻君王天下事;那堪論,一觴醇釀混合簫管唱酒詩。

種種原因導致,沈驤的座位居然被安排在遠離主要餐席,且還是幾乎沒於文臣群中,若他可以不挑食的話。然而實際情形迫他不想挑食也是吃不著,餐桌上筷子湯匙一概沒有。好在慕超、謝琛的位子都在近處,大公子解圍擋酒,二公子傳遞吃食,沈驤遠離是非窩,反倒尋有幾分自在。

當晚司宴祭酒之職是昂王,皇帝自然要坐定正位巋然不動,騏王主要陪同接待貴賓。於是昂王雄赳赳儼然一副將宴會化作沙場的架勢。

奉旨接駕那日,吃了燒雞窩脖的啞巴虧,嗝噎雖平怨懟難疏。想那西恒國主亦是位列尚京公子榜,曾有風流才子之名。今日殿上正是滿目文華俊才,他若無舌辯群儒之能,便看他如何丟醜。

敬酒之後氛圍略顯鬆範,昂王就此祭起司宴令。招過一名宮女紅巾蒙麵,手持羽扇,聞琴音旋轉,停住時羽扇指到的人,便起身口占小詩一首。

首位被羽扇孔雀翎點出的,是鶴衛掌印大閣領鄧綬。抬手抹了下整齊的胡須,朝殿外看了一番。廊簷下還有斷續涓滴垂落,正是一場解燥消暑的好雨,於是口占一一首《夜廊喜雨》權作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