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錦瑟弄斷星雲夢,漢闕凝霜雨霖鈴(2 / 3)

“滿庭夜半風不定,雨驟雲破花弄影。

茜簾掩燭人初靜,覺來落紅應滿徑”

吟罷四下響起稱讚聲,其中以昂王讚和聲最響:“好詩。品來當是一派晨起清新撲麵的意趣。”

騏王親自為英琭斟酒,卻見他正是笑得幾乎端不穩杯盞,於是壓低聲音詢問緣由。英琭毫不見外的側頭靠近睿騏耳邊:“吾已盡知昂王老蚌懷珠的出處何在,喏~~”用下巴向鄧綬的方向揚了一下。睿騏循跡望過去,登時笑得扣了自己手上的杯子,英琭卻還勸解:“睿騏此舉是欲潔身自清?不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曇王剛還在側殿中,與女兒談論未來女婿的話題。折回座位,就被昂王老不識相的點了名。想到女兒將要遠嫁異邦,且是至今名位未定,有心向乘龍快婿關照兩句。憋屈半晌才湊出一首無題小令。

“清雷作樂雨紉簾,冠帔齊妝飾芳年。

隨見垂柳不覺春,喜侯瑤瑟續新弦。”

英琭根本不捧場,淡淡擎起酒杯對著曇王敬了一下,連半點讚賞意思也無。曇王尷尬的寒暄幾句,灰溜溜退回座位。暗暗為女兒的前景捏把汗。

眼見自己人落的灰頭土臉窘迫異常,昂王急忙回身搜尋救場。然,兩位年輕國舅,羅鍇和鄧蕳從開始就不曬昂王,好歹看著皇帝麵子,推說文思不濟痛快回絕;林箏與謝琛正在商討著為先帝立行述集,更加沒有湊趣的可能;睿騏在與英琭說笑;慕超、趙椿和沈驤三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論著丹青與潑墨寫意的各有其妙,完全一副‘沒空陪你玩’的姿態。所有態度實則都在低笑:好歹也是一把年紀,看這人緣混的。

此情此景正位上的睿嘉帝見了都坐不住。禦紓賀鳴借獻酒之際輕笑道:“一心想絆旁人一跤,自己倒先崴了腳。如今恐要累計陛下為其收場,若是我便臊著他。”——“罷了,到頭來終究折損的還是朕的臉麵。傳口諭招沈驤近前。”

沈驤奉詔來至禦前,躬身一一見禮。睿嘉帝甚為閑適的負手笑哂:“沈卿今晚如此閑在,莫不是欲趁人不備逃席?”——沈驤立於當地向上一揖“陛下說笑。飛龍在天雨未歇。從龍之雲又如何會散去。”

睿嘉帝被此言讚的好生受用,喜色更深:“念及沈卿連日勞頓,朕有意關照昂王和騏王,分擔了些許事務,意在令卿家稍事輕鬆些。怎麼,愛卿案上的菜肴竟未動過?”睿嘉帝早看出沈驤餐桌上餐具不齊,依舊促狹的微笑著,似是在說:難不成還要找個人喂你吃飯?“既然沈卿得閑,就此以閑適立意口占一詩”

“臣遵旨。”沈驤躬身一揖,垂目沉思。被睿嘉帝一絞,英琭等人不約而同緩步圍攏上來。

少頃沈驤朝君臣們再是一禮:“牽強而成不甚工整,聊以一笑兒。

閑情幾許客三兩,話閑愁世事無常。

人無閑趣休言聚,浮生半閑縱徜徉。

東風任搖閑花忙,笑碼落紅擺閑床。

但聞尺方驚茶閑,但係舟頭坐野莽。”

“好篇階梯閑字歌。端是工整而不失意趣,鳳郎真個好文采。”英琭高聲讚和道。將手中玉盞呈送到沈驤麵前。“昔有曹子建七步成詩,看成世間之奇。今日儀光信口占得階梯詩,已在七步之間,真乃當世奇才也。”

沈驤雙手接過玉盞,兩手一遮一送將酒一飲而盡。相互拱手施禮時,英琭晃過沈驤耳邊:“有人餘曉漢景帝製周亞夫之例。”——“得見示範者卻非孝武帝。隨他去吧。”隨即彼此相視而笑。

“儀光今晚隻怕要空腹赴宴了”——“誠如兄台當日慨歎,天家祿食實在不好克化。”驤極為斯文的答。

外主在此,致使謝琛、林箏、趙椿等,一班位列中樞的臣工,皆是識趣的含笑一揖便欣然移開。唯有慕超僅是文冊編撰,無需避忌。此刻手托著瓷碟糕點走近,驤順手從碟中拈來半塊點心放進口中細品。

“驤兒,芷璘恐你今晚是有酒了,要我提醒。空腹飲酒,仔細夜間胃不適。”——“小弟省得。”沈驤乖乖的把酒杯塞到慕超手中。

慕超大方的向英琭略施一揖:“國主見笑,舍弟自小留有胃疾。家嚴不在,少不得做長兄的出麵照顧。”隨之轉向沈驤“芷璘特意留給你的,說這個當和你的口味。”

就近聽到慕超語氣近似在哄孩童,英琭忍著好笑將手一拱,算是還禮。看他們兄友弟恭的,間或還見有弟弟點滴的小頑皮,被兄長板起麵孔製止的情形在其間;英琭心知,無論是否故意做給人看,亦是足夠柔軟的逐客意思。當下虛讓一下,轉身應了身後邀請離開。

“適才左相與我提及,太後即將為宣公主尚婚擇婿。頗有試探之意。”——驤慢慢吃完點心,故意從慕超袖管中翻出手絹擦擦嘴角:“哥哥放心,雨航隻要在我身邊,不必贅言就足以應付無數瑣碎。”

“為兄擔心的倒是當日對聯中,所列‘鱗甲翎毛’,今日竟是集結的齊全。你這剛上任的送親使可要格外留意。”——“那以哥哥之見,假若稍後真有人叫陣,預試玄鵬之勁,小弟該當何以對之?”

···有誰知悉,兄弟間淡笑輕談見,竟是隱有風雲奔湧的凝重。

見曇王、昂王湊和道英琭近前攀談,睿騏道聲‘更衣’,告便轉入側廂。如廁淨手後索性先留在側殿透透氣。恰好禦紓賀鳴也在,兩下拱手一揖。

“禦紓不在駕前侍候,竟在此躲清閑。”——“我托故微醉,陛下準我出來透透氣。實則是,真真看不下去兩位王爺那副做派。”賀鳴搖著扇子笑答道。“皇室的尊嚴,自家的體麵,巴望著趁機為女兒要名分,還要思量著說話分寸,莫要把鬼見愁惹急了···哈,真真是刀尖上跳舞的艱險。可惜,禮義廉恥、心胸膽量、隨機應變,這些個一樣皆無。王爺您可不也是出來,透透氣的?”

睿騏微微一笑不予說破賀鳴。“時機成熟,本王定助你轉明。”——“那屬下就為王爺這句話,活下去。”

一個小內侍飛跑出來,上來一躬急報:殿內突起爭執,請王爺、禦紓盡快回去。

昂王、曇王終於是觸及黴頭,一言不合惹怒了玉麵玄鵬。英琭毫不客氣擲杯而起;羅鍇更坐不住針氈,欲行招殿外禁衛入內彈壓;大殿上的氣氛是點火就能爆炸的。

睿騏和賀鳴聞言,驚得臉都灰了,紛紛提起內息一路小跑回轉救場。

搶步進至殿中,矛盾雙方已經被分隔開。睿嘉帝剛申斥過兩位王爺,正黑著臉拂袖嗬斥二人退場。國舅羅鍇也被叱令當麵請罪,恨得麵色焦黃。

英琭已由沈驤陪著,坐到了另一側的側廂中品茶。不知拈了什麼話題,此刻鬼見愁玉麵之上,那裏還找的見絲毫不悅之色,居然還興致高昂天南地北的閑聊起來。不到半盞茶功夫,話題很快回到爭執起因之上。

西恒王族實行的收繼婚俗,始終是被漢禮奉行從一而終之人嗤之以鼻的。

曇王深恐女兒過門之後,名分不高,日後落得被當做禮物轉送他人,甚至淪為英氏子侄們的庶妾。明知英琭不好相與,也隻好拚著挨罵,明確說出心思。然而千萬個不該,不該以英琭的母親泰和公主為例,為自己女兒找說辭。英琭的耐心直如其本人所述,要分對誰。對待跳梁小醜,即是轉眼雷霆驟起。

千鈞一發,還是那媚亂朝堂之人,手捧醒酒湯玉盞款款上前。風雷奔湧瞬間和風化雨,英琭欣然應邀側殿待茶稍事醒酒歇息。

一時分神,英琭的話題已經講完一半。草原聚會,男人較量馬術兵刃,女人則是比量勤勞。擠奶備餐是為賢妻良母的起碼準則。話說正是這樣一場比試,一柔弱文靜女子,以半桶份量居然拔得頭籌,問所為何故?

沈驤茫然搖頭,示敗認輸。英琭勾勾手指示意附耳湊近,隨後一字一句道出答案:那女子的牛,都是雄性的。驚覺跌入陷阱,沈驤羞得滿臉通紅及至張口結舌。英琭惡行再次得逞甩開扇子仰天大笑;已不再提剛才的爭執不快;沈驤隻能忍了被調戲的啞巴虧,捧起手上聞著都苦的釅茶。

定親日下起的雨,一直拖到西恒使團啟程才停。

曇王全家如觸景生情,從上之下哭得象在發喪。值得一哭的事,件件是令人痛斷肝腸。

隆曇言語失當弄巧成拙,幾乎釀成大禍,被降級罰俸,消減敕封;還要自掏腰包,再備出一份嫁妝以示歉意。

隆穎自哀命苦,眼睜睜嫁給了瘟神一樣的男人。未來夫婿雖則相貌英武文武全才,如今更是雄踞一方真正一言九鼎的氣魄。卻也是個絕對沒有姬妾們說話之處的主兒。琭王元妃故去,英琭再無納娶冊封。和親公主位份未定,似乎仍有主持後宮的可能,也要看有無得寵固寵的資格。何況英琭風流不羈之名早已遠播,穎公主很快將沒於眾多姬妾之間。

“宗親晉位成的公主,也配要求正朔嫡公主和親的榮耀麼!”英琭如是答複給曇王道。隆穎自知今後苦楚是受不盡的。

隨公主和親出去的侍女從人們,想到從此永別富貴溫柔鄉,直墜蠻荒苦寒,拋骨異鄉,簡直哭得天塌地陷。

···苦啊···哭吧···

沈驤端坐馬上,望著遠去的煙塵,真個是如釋重負長呼了口氣。來時風馳電掣,去亦是風卷殘雲般,實不負其鬼見愁玄鵬的綽號。

撥轉馬頭放行幾步,忽有曲調歡快的簫聲兀然響起。沈驤不禁切齒。閃於腦海的不僅是於千裏傳音深厚內力的讚歎,更有弄簫人惡劣無比的一張笑臉。他故意將這妓坊的曲子演繹成如此,愈發的如用草簽兒桶耳朵,讓人聽了渾身不自在。

香帶,香帶。欲卸檀郎不在。門環響亂心懷,銅鏡丟落牙床。牙床,牙床。夜夢擁個匆忙。——《調笑令》,華璃坊等妓坊用的曲式。

驤對著雨航點點頭,將玉麵菊花驄的韁繩放在其手中。“去吧,你跟上去替我看過,我才得安心。若是被發現了行跡,你便說是替我往舊宅安排日後居所。”——“隻要不是讓我揣著休書走,說什麼都行。”雨航輕笑一聲,帶韁上馬,遂一騎追風而去。

依據昌民律:男子年滿廿五,女子年滿一十八歲,不論婚嫁者;首問其父母失,令交地方官媒為之擇。仍輟之,則問其戶轄地方官員過,責其地方長官指官媒行之。在籍官員滿歲而未問婚娶納者,經言官核實參劾;由上座者為其指婚。

適逢謝琛丁憂期滿,正大暑節氣。安氏得沈赫授意,為謝琛和慕超先行納妾。因添人進口兒格外活色生香。鸞衛小築因之出奇熱鬧起來。

紅巾翠袖,花港照影。鶯也嬌娜,燕也含羞。閑擁鴛鴦枕,笑畫遠山翠。朝研胭脂扣,暮棲芍藥蔭。花不嬌柔,玉不溫柔。人不風流,妄自白頭。

沈驤茫茫然的翻看著守忠塞過來的奏折,赫赫然的滿紙驕奢淫逸···不僅是沈驤自己遲來應卯被記錄在檔,連謝琛和慕超攜帶妾室野外消暑納涼的事情,也被指作有失官體。

睿嘉帝屏退左右欲聽細說分曉,沈驤卻不是幾句好話就順毛的主兒。官帽並玉帶腰牌往案頭一撂,滿臉痛心疾首,頓足欲呼‘撞天屈’的悲憤。活活要將暑天大太陽變成六月飛霜。

兄長納妾也是依據朝廷律令之行,為何也要來罵我?!微臣如今是恨不得一日能分為兩日用,陛下居然閑在得派人躲在暗處聽窗根···你還能在下作些麼!

“陛下教訓過,斷骨連筋姑舅親。臣自今晨寅時三刻出門,時至目下將近酉時,水米未進···陛下,表兄,賜些果腹之食,可使得?”否則我暈過去之前,定先把你咬死。

參劾驕奢的折子,在當今皇上搭進一席晚膳之後就此留中。

次日鬆延宮頒出懿旨:盂蘭盆節之後和親公主開始齋戒祈福,靜待吉日啟程。

終於將和親事務核對錄檔完畢,交割封存,日子已疏導七夕乞巧之前。將官袍褪下交給東來抱著,剛走上街頭,恰被禦樂坊主管抓個正著。推脫不開隻得隨著又往禦樂坊走一遭。

盂蘭盆節將至,宮中排演舞蹈的壓軸獻舞,定下的正是那隻《法座蓮華》。舞妖鳳郎如今官拜高位,平時能偷閑整理前朝樂舞殘卷,連綴編結成新舞,亦是極為不易的。若能借得一時技癢,到樂坊來操演一回,簡直就是甘霖普降。鳳郎之舞得先皇今上兩代禦賞,端非凡目輕易可見。能得其提供舞譜亦是不易,今日竟能得其親自指正帶妝彩排,樂坊上下歡喜直衝雲霄。

“苒修,若此番獻舞得了賞賜,記得請我吃魚茸瓤豆腐”沈驤褪了舞衣,向領舞的舞姬笑道。苒修點點頭,忽閃著一對亮眼,櫻紅的唇兩邊,現出兩個喜人的酒窩。

“那你可要親手做才行。”苒修又點頭。

沈驤越發覺得這女孩子有趣,交還舞衣湊近揶揄道:“若獻舞罷,我便求陛下將你賜給我,可好?”苒修習慣的點頭,忽然回過神,一張臉漲得粉中透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沈驤嘻嘻一笑,順手把頭上蓮花冠扣在苒修頭上。“一言為定啊。”

不知那女人在舉朝慶典時,看到如此一支華美樂舞,會作何反應。定會被前塵往事重現眼前,搞得魂衝頭頂如坐針氈吧。子所不欲勿施於人,汝不叫人安,焉想自安。沈驤的唇勾成一彎美妙的下弦弧。

【盂蘭盆節,摘於孝子在佛祖座前為貪毒母親祈福,助其母孽魂得入輪回的佛典故事。法座蓮華之舞取意在此。表現佛祖感懷於孝子赤誠,蓮座現世,佛光普照;生前貪毒成性的孽魂,得以化去罪業羈絆,終得安息進入輪回道轉世。】

朔寧侯府目下也是熱火朝天,安氏夫人更喜得合不攏嘴,與眼前三個孩子,扳著手指算著樁樁件件的歡喜。

世子的親事開始操辦;八月初,沈、李兩家便進行納征過聘;九月初六親迎成禮。三日後進宮拜見太後。

安氏已經開始擇選官媒送看的閨秀小相,待驤完成和親送嫁公務返回京城,便要為他張羅說親。

沈驤莞爾沒有接安氏的話題。“三弟的婚禮由超哥琛哥幫娘操持。西恒的婚禮定在九月初八,孩兒身為送親使,需要待合巹禮成,才能率隊返回。另則返回途中需往安奉走動一遭,粗略預計要年後回轉。家裏又要辛苦兩位哥哥了。”說罷,眼光向謝琛、慕超各自身後的侍妾逡巡一回。

隨納了侍妾,也少不得行家禮一節。慕超、謝琛今日即是領著各自的侍妾來向長輩見禮。沈赫一直在任上不得回府,因而沈驤在安氏夫人身側落座,並不受禮確也起著主持效力。

兩名侍妾隨後移到側廂等候,安氏夫人從沈驤手上接了茶,左右看著三個長成玉樹淩風般的孩子,真真是欣慰無比。“為娘明白家國不能兼顧的道理。我兒隻管放心公務。屆時你爹爹和舅父都會在府中,亦還有超兒琛兒幫著為娘,哪裏就會累著為娘呢。”

言至此,安氏仍不禁暗傷。娶親則會分府另住,至於分出另過的人能活多久,便不得而知。納妾既可借機邁過民律,又不至於依常例分開。如今朔寧侯府家門慎嚴,外界汙濁輕易夠不到這裏的門檻。個中意思不僅沈驤深知,謝琛、慕超皆是心如明鏡一樣。

母子們正品茶說笑,外有侍女打起竹簾。世子沈馳衣袂飄舉的進門。周到瀟灑的與母親兄長們見禮畢,從闊袖中取出一紙請柬;道是昨日收到,因奉口諭進宮,拖至今日未及處理。剛好此刻兄長們都在,就此問個意思。

長公子看了請柬之後,登時壓著手勁一拍幾案沉了麵孔。礙於母親在場不得發作,隻蹙著眉頭嗔責:“你若是不予參與,收到請柬當日,用侯府文帖婉轉回複即可。留置今日才想起來說,可隻是何其失禮。羅氏本不欲我們又和過身交往;當朝新貴兀然相邀小聚,斷然沒有那麼簡單。你如此草率處置,是嫌爹爹的麻煩太少,還是為著宮裏教你的那套‘君子慎獨之道’。既然你是君子,莫如我們接著娘親到那邊去,你獨自留在此慎獨罷。”

沈馳被數落的不敢高聲,牽著安氏的手低聲分辨:“請柬上說是賞劍賞馬。爹爹如今早不涉足此類應酬,娘又一貫居家養息,大哥和琛哥不習武,您又一直在職忙碌;故而太後示下···”忽然覷見一雙鳳目中寒光凜冽,沈馳忙咽下後半句話。以免被二哥飛起窩心腳踢出門。

片刻長公子終於喚來家丁,令其持侯府拜帖往羅府回複。隻說明朔寧侯不得脫身,由長公子攜世子一同應約出席。

“怎的又是我錯···?”至沈驤起身去書房後,沈馳少不得搖著安氏的袖子牢騷幾句。

安氏對這繼在自己名下的幼子自小就寵溺,尤其萬氏故去後,對沈馳更是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如今見他抱屈少不得哄勸。“莫怪你二哥不悅,此事原本回複一張拜帖可輕易帶過,拖延之後竟是被動的緊。”

慕超得安氏示意,將幼弟喚至跟前。“這羅鍇為人高傲,平素在朝堂上,即是常人入不得其目的。驤在安遠時即與之稍有歧義,之後又有葉某人的過節在其內,兩下關係越發晦澀。驤兒自調回京城,猜忌、毀謗、非議、辱罵不計其數,接洽和親處置順利,更是遭無數嫉恨。馳兒,你道那聖券恩寵那麼輕易捧得住麼?朝堂上風雲變幻無常,預想立穩腳跟還要守護咱們弟兄三人,驤兒要獨自咽下多少酸楚,我們未必清楚。”

送請柬者正是當朝國舅,新調任為兵部參讚的羅鍇。獨孤澹接手安奉全線兵備之後,便將之推薦回京進入兵部供職。倒不為與羅家結一份人情,實在是為了打發掉這眼高於頂的國舅。

幾年前,沈赫於關鍵時一言相助,羅氏閨秀朝陽封後。安祚侯羅嵩等人對此念恩不已,唯有羅鍇一派不搭不理的姿態。在朝堂上與沈驤等相對更是避而遠之形同陌路。尤其是被羅鍇視作有知遇之恩的葉茂,竟被沈驤監刑處決;羅鍇對於沈驤的態度,不服不忿之上更添一層仇恨。

定親宴上因英琭驟然動怒,羅鍇本欲就此放手一搏,以眾製寡將英琭擒住;既得以邀功,替自家皇後娘娘漲些威勢,又可以要挾西恒。半路閃出沈驤喝止鸞儀衛歸位,同時一盞醒酒湯即令英琭眉開眼笑。至此真正是令羅鍇五內生恨。

羅嵩得知宴會細情後,對於侄子魯莽加以嚴厲申斥。遂責令羅鍇以相邀賞看家藏寶劍、新得寶馬為由,邀請相關之人小聚,聊以化解積蓄已久的不快。實則羅嵩早知,沈赫近年來少與朝臣私向來往,家中內務多是朔寧長公子料理。羅嵩希望侄子多積累人脈,以此維護正宮不得勢的皇後低微。

鬆延宮太後自初始就不喜於兒媳羅氏。看到沈馳手上請柬,當時就評論為“不務正業,不予理睬”。因而待沈馳拿出請柬向兄長們問策時,距離聚會日期七月初九,隻剩兩日。回複與否都已經是失禮。

羅府小聚會特別設在郊外別院。一則邀約範圍較大,再則雖不能完全避開朝廷目光,也能以野遊名義,多少掩蓋些結黨嫌疑。盡人皆知,有那麼一位滿眼都是蕭牆之禍隱患的婦人,手握利器窺於幕後,想不做驚弓之鳥亦是不能。

賞劍賞馬之意,在於彰顯羅氏世代‘忠勇傳家、劍平四夷、馬到功成’。無論如何,羅氏今日榮耀,是曆代子弟靠著□□追風駒,家傳五鉤神飛槍拚殺得來。比起靠機謀算計,甚或雌伏承歡媚惑君上得來的恩寵,要硬氣千萬倍。之於沈驤其人,羅鍇始終信定,一個不入流的小吏,轉眼間成為禦前第一寵臣;除卻皇親身份,若是不靠幕後功夫使力,簡直就是法座蓮台現世一般的事。即使羅皇後也曾私下說過:生的那樣一副容貌和身體的人,天生就是狐媚誘人的坯子。倘或真的令之踏進後宮,必是當朝的韓子高。

看到沈氏兄弟進門一瞬,羅鍇腦子裏除去‘狐媚誘人、惑亂眾生’,再想不出其他詞彙。這兄弟二人今日偏偏是一身雪白,雪白一身,活脫兩隻銀狐竄出。致使本來自信鶴立雞群之象的羅鍇,竟然在看了那人少時,就有脊梁溝冒汗的感覺。

沈驤率先拱手一揖:“耀庭兄有禮了。”沈馳規矩的隨著哥哥默然動作。

羅鍇恨不得用下巴將這兄弟二人直接挑出門:“朔寧世子及長公子雙雙光臨寒舍,鍇何以敢當喲~~”頭上的飛雲冠有些下墜之感,羅鍇隻得動動脖頸。

“請柬上標明友朋小聚,不涉公事。羅大人卻非要以官稱說話。朔寧侯府素以公事不下堂為準,看來這門檻是進不得了。如此,還禮已畢,就此告辭。”沈驤老實不客氣的袍袖一拂,轉身就往自家車駕走。沈馳更是沒二話,將手一拱也跟著轉身走。

鄧蕳朝羅鍇暗指一記,疾步搶上也隻敢牽住沈馳的手臂,遂溫緩笑道:“儀光、衍恒,敬請留步。耀庭平素是過於肅整,如今倒想說笑兩句竟也是滿口官腔。聚會未開場,貴客倒要退席,可令也已到場的這些個人顏麵何存?”

羅鍇得到鄧蕳暗示,也忙著換了表情幫腔:“正是。昨日收到府上回帖,鍇欣喜不盡。今見汝弟兄二人同來,一句笑言竟使得不到位。兩位賢弟海涵,可莫要令眾人一觀驚鴻翩然而去的姿態喲~~嗬嗬···嗬嗬···”

“兄台之言倒令驤自愧小器,如此便冒昧叨擾了。”沈驤平端著折扇向羅鄧依次還禮。寬大的袖口中閃動出一抹明黃色。鄧蕳不禁朝羅鍇遞了個眼色:幸虧即使留住這兩人,否則這謾君大不敬之罪,咱倆剛好包圓平分。羅鍇忙長臂舒展向庭內相讓。

庭中已有先到的客人,多是羅鍇在安遠舊交、兵部同僚。論列位份最高者,莫過於得禦準進出禁宮的禦紓賀鳴。其身份以及受寵幸程度,連朝陽殿主位都要給幾分顏麵。落座之後更少不得引來一群攀附。其中又怎會少了鬆延宮的馬前卒——沈垚。

得見沈氏兄弟進門,賀鳴因其身份需固位;沈垚看準由頭,搶先出門迎接,一臉親近自在。“哎呀呀,看我碰見誰了!你們弟兄兩個難得這般湊成對露麵呢。”為示親熱沈垚欲向前攜手同行,雖被沈驤一記眼刀劈在當場,訕笑一下,轉而去牽了沈馳的手。

沈驤向上見禮畢,賀鳴擺開扇子揖讓微笑道:“罷了,細論起來,除去同袍即是同僚,都算得是親近,這大規矩就免了。不過麼,儀光,出來時秦閬倒是一再囑咐,要我見你時,好生替他捶你幾下呢。你給他那冊圖譜中,加了其他的閑書,結果剛好被那位翻出來,可是坑得他好苦。”說著不禁掩口而笑。

沈驤聞言一愣,轉而明白了其中小動作,回頭盯著沈馳低聲嗬斥:“是你做的手腳吧?!”沈馳是怵極了二哥的威勢,忙朝著賀鳴賠笑臉解釋:“當真是欲同閬哥玩笑,絕對不敢有半分禍害的心思。請銘哥回去代小弟說話:改日定當去向閬哥捧茶致歉。”

賀鳴扶著侍從獻上來到茶,嫣然笑道:“致歉就不必。世子今後再得此類好物件,就近孝敬給你家長公子豈不正好。”——沈馳正結舌,已聽沈驤朗朗輕笑:“亦即是說,死物件盡可留予驤;把那鮮活的獻上去”

賀鳴險被一口茶嗆死,有手帕捂著口咳了幾聲:“鳳郎舌下超生吧,您是嫌在下與小秦活的太長?!”兩人隨即心照不宣而笑。

鄧蕳撥著盞中茶葉,輕呷一口:“此乃今歲的雨前,墨軒、儀光,不妨品品。當不次於日前在琭王駕前的鳳凰水仙。”賀鳴的一雙剪水春眸隨即瞄向沈驤。——驤不以為意的撥著茶葉,並不急於端起茶盞。“逸安兄差矣。兩樣茶本就是不同口味,如是鰣魚比之官燕,各有千秋,卻無法放之一處論及短長。”

羅鍇與鄧蕳互對了眼色,冷冷一笑。聽方才這番話語中明顯有回護意味,再聯想起定親宴那晚,英琭待人明顯差別的態度,完全是一副‘除此人之外,他人勿進’的表示;偏沈驤竟還是渾然不覺。若說此二人間沒有私,誰信,誰就是天字號傻子。

“凡塵俗人品一杯中水雨前已是暴殄天物,怎比得他人帝王茶、天子馬的福氣。”尖刻的譏誚中隱隱透著淺淺不屑和妒意。“吾等凡品及不得鳳郎青眼,逸安果然是差之遠矣。”

英琭所乘的淡金色汗血馬,在此番行動中著實吸引了無數目光。再配上本來雷霆無常笑睨眾生的姿態,無一不是勾人妒火。更加恨人的是,英琭處處露出一派巧取豪奪,殺人不眨眼的惡劣怒楊,每見沈驤上前,立時春風化雨風淡雲輕。經此胡亂一攪,沈驤再想不惹人忌恨都是不能了。

沈驤將手中折扇遞給沈馳,暗示他扇扇燥火。隨即輕笑答複:“逸安、耀庭兩位兄台,聽過‘老僧助女過河’的故事嗎?一老僧攜弟子外遊,於河岸邊見一閨中人望水愁煩。老僧上前自請背那婦人過河。事後小徒問其事:師傅何以不顧男女授受之防?老僧答:為師過了河即將那人放下,徒兒竟還背在身上。鳳凰茶、汗血馬,於驤都是過眼煙雲。兩位兄台何必捏在掌中不輟。”沈馳手中折扇漸漸緩下動作,心中亦是佩服哥哥這‘推手’功夫,直是行雲流水般熟練。

斜睨著對麵含糊難堪的兩個人,沈驤心中自然暗氣:定親宴那晚並無一人被堵住嘴,爾等不服英琭態度,卻個個縮得水中牡蠣一樣緊。現在倒成雨後春筍,捶胸頓足骨鯁在喉,義憤填膺的充起漢子···惡心。

“庸脂俗粉自然是不配令鳳郎情之不輟。非靈動俊雅如梅鹿公子,如何希冀美目盼兮。”鄧蕳撇撇嘴譏誚:“若鳳郎自比老僧,委實是心中自有悅目桃李賞心瑞鹿。”

沈驤理了下雪緞外袍的闊袖,未免過於素淡,袍子采用青竹淡翠滾邊,名貴的雀錦緞精製為成腰間絲絛。清雅中僅是難以側目的華美,一笑莞爾冷豔的令人渾身起栗。“沈某尊先賢之教,欲效臨江仙,放情遊於世間。孰料未至江畔先令逸安兄見笑。逸安兄熟讀史籍,定記得《晏子春秋》有載曰:昔有羽人視景公僭者。竊姣公也。公慍其合色寡人,欲殺之。晏子見曰:嬰聞拒欲不道,惡愛不祥,雖使色君,於法不宜殺也。公遂納之曰:惡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將使抱背。賢相晏子尚有此諫言君上,吾等後輩又何以異事弗之。”

賀鳴在座上好一陣咳嗽,才未將一口茶噴在羅鍇身上。咬牙忍住放聲大笑的感覺實實要嘔死人。尤其見羅鄧二人茫然不知所措狀,更是讓人憋得要出內傷。早聽問沈驤最會罵人,今日見識到再無比沈驤罵人更狠的。一麵將自家斷袖之舉誇得冠冕堂皇,一麵卻把兩位當朝國舅,比成了河邊上撿笑話看的小王八兒。

趁著未曾點破,賀鳴岔開注意,向羅鍇提倡:既是乘興而聚當及早開關賞看寶刃寶馬。羅鍇正在心癢,聞言欣然附議。

少時有專人帶過一匹駿馬停於園中,端是匹難得的良駒——照夜白。毛色純淨泛著雪光,身長盈丈高逾八尺,吊睛簽耳闊胸削腹。頸上長鬃雪瀑般飄垂,四肢修而健碩,鳴有龍吟之音,令人望而頓生傾慕之心。

“哥哥您看,真真是寶馬,不知可有說道。”沈馳悄聲問道。——沈驤搖著扇子也將聲音壓低得隻有近側人可聞:“此馬毛色純白中隱有霜色,據傳夜間置於群馬之間,見其身上毛色折返星月之光,故有個雅號;照夜玉獅子。文獻有載,漢末常山名將趙雲所駕的便是此良駒;端是駿馬之極品。”

“久聞鳳郎博學,今日得見實令在下幸甚。”說話之人是位於沈馳身後,一位體態精致的少年公子。觀其相貌約在弱冠上下的年齡。稍加矚目,沈驤已認出,竟是在騏王別院,巧結筆墨之緣的羅家小姐。隻是為著方便改著男裝。由此亦可知其受父親安祚侯寵愛,必也是到了任性灑然的地步兒。

沈驤轉身向‘羅公子’一揖:“羅公子有禮。”——“朔寧長公子好”‘羅公子’含笑還禮又轉向沈馳見禮:“世子有禮。不才羅瑋,玉瑋之瑋。”

沈馳還禮便行知會了一聲,湊到院中與賀鳴羅鍇等人近前賞看。沈驤駐足原位與羅瑋小敘起來。

“安祚侯掌珠必定珍而重之。不料竟能令驤窺得其真容。羅公子恁大膽了。”——羅瑋莞爾:“此係家父關照。恐鍇哥性孤排眾,無意間開罪於人。令我易裝在旁適當時為之聊作圓通斡旋。日前定親宴上險出異狀,說不得仰仗鳳郎權衡,在此亦是代家父謝過。”

“好說。隻盼令兄莫要揪住旁人的小辮子,一味耍起沒夠。驤也斷不是分斤撥兩計較鹽鹹醋酸的瑣碎之人。吾亦隻是見不得這等平空踏汙人家清白之事。羅公子且細忖;當著禦前寵信禦紓之麵,大講什麼斷袖分桃之言,可不是在伸手打那個人耳光。”

羅瑋聞言壓低頭頸亦不禁暗冷。此刻羅鍇手牽著照夜白的韁繩,正被四下的讚歎聲虛哄得雲裏霧裏兩耳生風一般。

凝神片刻,羅瑋招手命人換了茶,親手捧在沈驤手邊:“鍇哥脾性緊隨已故伯父,嫉惡如仇。信定了‘好男兒必當渴飲刀頭血,倦臥馬鞍橋,不負平生之誌’此番西恒國主親臨,鍇哥幾次請職,欲率隊將驛館眾人一舉擒下。都被家父嚴詞否決;其後又被禁於府中。其心中焦躁亦是可想而知的。”

難怪當時羅鍇被皇上喝止時那般不情不願,原是不甘心一腔抱負付之流水。假公道之名全一己私恨,葉茂手下帶出的人,簡直將那套假公濟私作為學得十足。想至此,沈驤恍然道:“誠如足下所述,當真是令尊遠見府上之幸。非此,說不得令兄亦將步其前上司葉公後塵。”

扯開折扇輕搖成一團和風細雨,言語上偏是滾木礌石硝煙遍布:“羅公子可知,以西恒國主親駕出行之禮遇,照理當有安奉督護武靖王陪同送到京城。然而負責護駕入境的遊擊郎將進至潞河驛館,就星夜趕回衛戍為著何故?皆因為當時當勢,武靖王務必要牢牢定在安奉線上。那裏一箭之地開外相距的,即是西恒國主數萬雲騎衛枕戈待旦。兩人之間所憑借的,便是旁人眼中視之薄如片紙一層交情。驤此番得與西恒國主麵前有些許言語鬆範,亦不過是憑借如許薄如片紙的交情。鬼見愁其人喜怒無定放浪不羈,令兄在當時也是有所見識。倘若果如足下所言,率隊襲之。一擊而中,邊境線上隨之戰亂再起;一擊不中,羅氏一門上至皇後下延總角孩童,誰能說逃得過朱筆一勾。如上權作交淺言深剖白一談,羅公子盡可說與安祚侯計較一二,辨查虛實。”

羅瑋感覺頰間滲出細汗,知道那斷然不是熱太陽烘出來的,而實實在在是嚇出來的。“料想不到,短在旬日之間已得鳳郎兩次相助。大恩不言謝。今日之言,馥薇必定秉承轉達家父。還望及早化解兩家誤會,共同攜手輔君護國···馥薇愚鈍,委實不知該如何相謝”羅瑋再次捧起茶盞,雙手敬到沈驤手中,以示君子之敬。

沈驤接下茶巧笑嫣然:“羅公子文采拔萃於眾多釵環群中,若下一次文社集會,不知驤能否有幸為公子研墨潤筆?”——“馥薇惶恐求之不得。”羅瑋的臉上已不僅是熱,且開始紅得不行,胸中更有頭小鹿發瘋似的亂撞亂竄,似要將一顆心衝得爆開。

門庭處響起一聲咳嗽,氣勢似要將眼中釘一口氣貼在牆上。庭中情形直把羅鍇恨得脊梁溝越發冒汗咬碎口中牙。沈驤當真是妖孽,半柱香的功夫沒看住,自家小堂妹就被撩撥的三魂七魄飛旋。若非大天白日,大庭廣眾,隻怕這裏已經開唱《鳥投林》···真想能有異術,平地摳出一麵照妖鏡,將這妖孽鎮在當場打出原形。

“看來儀光與我家小弟相談甚歡,鍇貿然至此倒擾了二位雅興。”羅鍇瞪著沈驤又瞪自家妹妹“瑋兒不是引客人往隔壁去賞劍嗎,怎麼到在此談起詩詞歌賦?”

趾高氣揚接過妹妹遞來的茶,牛飲般喝了半盞,多少澆滅了羅鍇心頭一點燥火:“烽煙卷起之際,最要仰仗的還是刀槍劍戟,駿馬強兵;詩詞歌賦百無一用時常還會動搖軍心。兩軍對壘靠文辭唱和能退敵,還要我等武將兵士作甚!”

沈驤心下明朗:這羅鍇分明因為定親宴上出口成詩一事,還在耿耿於懷。今日就是要當著一眾人給他難堪,否則亦不會罷休。你既然趕著送死,我還有何舍不得?

亦步亦趨緩行至劍器陳列庭間,一眾人早已在那裏,三三兩兩賞看著架子上的藏劍。見東道進來,眾人有意無意按下言行舉動。羅鍇原以為沈驤但笑不語是言辭滯澀,孰料竟是為此時方開口。

“耀庭兄感言,驤端是感同身受呢。依小弟看來,若日後兵部再有向禦前的呈遞編報,耀庭兄無需在徒費心思動筆墨具折;直接擎起一隻小鼓到殿前打鼓開唱,簡明扼要。就選安遠城中耳熟能詳的那首《望江南》——且聽道:戰火爬雲端。驚破霓裳羽衣曲,軍斷糧被庫無錢,皇上煩不煩?”

沈驤話音弗落,周圍頻頻響起笑噴的響動。尤其是賀鳴用袖子一擋臉便窩在座中笑得體似篩糠。羅瑋在旁雖是不懂內情,確也笑成鶯鳴婉轉。

羅鍇的臉色甚快就能比得上元節的焰火,色彩變幻紛呈。他如何不明白‘打鼓開唱’的真正含義。且說照此計玩上一把,首先玩掉的就是他項上人頭。其次《望江南》是妓館歌舞伎慣演的思春悲秋曲牌。打死他羅鍇也不敢唱到金鑾殿上。再則打鼓開唱又是何等貨色--妓院門口招攬嫖客的龜公大茶壺。羅鍇唱完之下,這一殿君臣都成甚等角色了?!

“沈儀光,莫要囂張過度欺人太甚!”羅鍇幾乎銼碎牙齒磨出這些字。他隻想一把抓住沈驤,不看哪裏就隻管死命的咬下去,咬死這個煙視媚行的九尾狐狸。

更加讓羅鍇氣串兩肋的是,沈驤此刻竟然還笑得出來,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哦?那就要請耀庭兄明示,驤於何時何地何故何行為,相欺於兄台。是奪人之愛,還是竊人之香?尤其這欺人之說從何談起?”

羅鍇登時被問住,噎得燒雞窩脖一般,順不了腹中一股勁兒。沈驤問得很刁,令人無從作答。說來也是,除卻剛撞見那一幕半真不假的《鳳求凰》,委實抓不出半分不妥。再者,即使有誰回味出什麼,又怎會好死不死的出來舉證:我方才被罵成了是那啥···!

“你···言語輕薄戲我小妹···”似乎也隻有此情形可以擷取當做理由。羅鍇未作多想就手提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古來之訓。驤仰慕羅小姐才華,明白示之何來輕薄。若是以為驤為人處事當不得君子之稱,我道無二話,若是以此隱射毀謗今上是···”遂用唇形描出‘昏君’二字“仁兄就要掂量掂量了。難不成仁兄自愧門中並無好女···”又是半句話,竟比說出整句還要驚心動魄。羅家門中無好女,那麼正宮裏的皇後是否該自請廢後?這下噎得羅鍇越發要把脖子拐進胳肢窩。

不能再容此人胡扯話題,否則羅氏一族滿門忠烈之名都將敗壞殆盡。口中斷喝一聲,一記“飛龍探海”抓向沈驤小臂擒其脈門,以圖迅速止住對方。沈驤將臂一抖,側身掠過。眼見擒在鐵爪中的手腕滑脫把握,龍爪抓空。竟是鎖骨之功。

眾人尚未反應,隻見沈驤一臂旁揮袖中銀光一竄。羅鍇隻道是暗器,閃身躲避,未料猜錯路數。自驤手中抖出一條細索,直奔端放在案上的長劍。隨後隻聞“哢··倉啷”串響,長劍被銀索繞住手柄脫殼而出。破空一道弧線極速閃過,再定睛時,已經穩穩擎在沈驤另一隻手上。一絲發縷飄落地麵。

“果然是好劍。劍氣如肅霜,掠風而斷發,彈指鳴如金石,鍛造紋如水雲。倚天中興劍。‘倚天拔劍觀滄海,笑攬芙蓉醉瑤台’當世四美得觀其一亦是幸事。但好教仁兄省得一樣:劍膽琴心,酒色財氣,雖是丈夫豪情,也需記得為人臣本分。倚天中興劍又稱帝懸劍。羅氏有心仗劍輔中興之主,也莫要忘了分寸。”一把聲音陰測測冷蘇蘇,凝血冰髓也似直令聞者起栗。

倚天中興劍,滄海焦尾琴,鳳妝芙蓉貌,瑤台琥珀觴。並稱當世四美。有千金易得四美難期之說。後三樣倒也罷了,隻有倚天劍乃是前朝一代帝王,為誇耀王朝在其手下達成中興之治;重金請得鑄劍名家所製。顧長劍護手兩側篆刻有字:帝懸中興,享國盛治。

羅鍇此時展出中興劍,若無人追究,則可混作家藏豐厚;若被人咬出,羅鍇便抖不掉欺君邈上之罪。換做旁人提示此失誤,還可領情;偏就是沈驤點破這層紗,委實令羅鍇恨到窮凶極惡境地。哪裏還有半分承情之說,直是要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方解心頭之恨。

一記“分水取珠”探手從兵器架拽起步下短器--水火齊眉棍,將棍一抖,卻是羅家槍法“梅綻三九”的路數,直取沈驤咽喉和兩個肩井而去。沈驤揮起長劍以劍身撥擋開來勢,另隻手抖出細索,繞住齊眉棍近手處,蜿蜒而上直至鎖住羅鍇手腕上的紮袖;使得羅鍇隻得應著這一式“簫史引鳳”,被牽扯著飛身躍向庭外空場。

原想擒拿反被對方所擒,實是大折顏麵。旁人見羅鍇滿麵潮紅以為是氣的,唯有他自家明白是被臊得無言以對。

沈馳見哥哥與羅鍇動起手,急的要往前衝,被沈垚從旁攔腰抱住。世子是太後的心頭肉,傷了分毫都是滅門的罪過。至於沈驤、羅鍇,無論是誰被放倒,都關不著沈垚的痛癢。誰叫這兩人平日裏一個比一個清高自傲。故而能挑的這兩人招呼起來,竟是許多人期盼已久的事。

賀鳴一把捉了沈馳脈門厲聲喝道:“衍恒,你現下過去非但幫不了儀光,反而拖累他。除非你是存心要他死。”沈馳驚懼兼著被擒在賀鳴手中,隻好立於原地掠陣。

水火齊眉棍“一騎絕塵”直取對方心窩,中興劍仍是劍身撥擋“花落閑庭”避開厲風削到棍上,又借機擺開一團劍花擾亂了羅鍇視線。兩擊不中,羅鍇已全無端重姿態,攥緊手中齊眉棍水端(玄色)加力一擰,棍頭火端(赤色)處挺出一柄镔鐵錐,立時將棍化作家傳之器--□□。

棍化作槍刹那,一記“劃域楚漢”分點印堂、咽喉,沈驤將頭頸側開騰身翻轉一周,細索盤住長劍手柄,“故思如絮”將□□搪出,繼而輕盈落地。

聽到不遠處的喝彩聲,羅鍇更是切齒。□□一擺“九曲歸海”連抽帶掃,將沈驤麵前能供躲閃之路封住。卻見鳳目大張,手臂大圈,細索係起長劍徑直迎著水火牆上去。觀者見之暗叫不妙:羅鍇步步緊逼,而鳳郎已將細索長劍結成了飛索劍,眼見是當真怒了。羅參讚今日怕是討不到什麼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