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侯捧青音推孟盞,係纜靈舟守忘川
風走倥傯,吹散厚雲重靄。春雨細潤之後,晴日春陽,天穹清朗分外亮麗。一枝金黃報春花,斜簽在美人瓶中,安逸而不失歡快。正對著報春花閃動的一對美妙鳳目,此刻也是光彩瀲灩。
已至春日料峭,兩世為人該有近兩個月光景。胎羔皮軟被輕而軟,覆在肌膚上,實在舒服。緩緩轉頭,頭發在枕上磨出微響;受刑時,長發被剪得不成樣子,最後修齊到肩膀處。身體上繃帶減了許多,不再像初時那樣,被纏得粽子一樣。四肢動作還不能自如,毒酒侵蝕咽喉,亦不能發聲。
那人練就讀唇術,感慨說本事都是被逼出來的。但是對於驤的心思,他隻要看目光眼神,就能明白。驤朝他翻一記白眼,實則心中倒也認同。
剛醒轉時,驤的喉中吊著一口氣,隨時都會斷,那人對著他看了片刻,摟著他附在耳邊告訴他,謝琛已經安全抵達安奉獨孤澹的管界,一切安好。聽到這一消息,那口氣緩緩地順下來。
疼痛鋪天蓋地的,一直裹挾不去。換藥、喂藥之事,那人必要親力親為,不要旁人插手。於是驤就要和他一起學著適應。疼痛很容易令人麻木,惡趣的喂藥動作,到何時亦是忍無可忍。
總是見那人手把著藥碗,一臉奸詐惡劣的笑容;隻說是碗中盛著他配得孟婆茶,服下之後就隻認得他一人。其後,口口相就將藥度入口中。藥汁苦澀無比,點滴溢出唇角,多半進了喉嚨。兩人都被哭得武官扭曲,可是那人轉臉就咂巴著嘴說:“還不錯哈,再來一碗如何?”
那人極賦有氣人的本事,驤常常被氣得淚水橫流,後悔轉陽活回來。喉嚨的傷終於緩解時,驤說得第一句話是:“你讓我死吧。”——“休想。我費了多少周折才把你搶回來,那麼輕易放手麼?”說話的同時,故意丟開為驤擦身的濕巾,一麵往驤的肌膚上抹著驅痕藥膏,一麵上下其手。
“不必再枉費氣力,我已經毒侵心脈,必死無疑。”——“我知。若非要行不得已之舉,你也要看開。”賊手依舊在驤身上遊走著。
“一死而已,遲早的事,有什麼看不開。無論怎樣,還是謝謝你。”——“哼~~”那人撇撇嘴。“你對我可夠狠心的了。”賊手停在某處上壞心的揉搓撥弄著···
驤動彈不得,氣得渾身發抖。卻聽那人還在炫耀:“我的小鳳凰,身體無一處不精致。那小寶貝都是粉嫩幹淨,似是蓮花苞扣著的,直是一隻芙蓉團兒。”終於在驤淚雨滂沱之際,那人嗬嗬壞笑一聲完成了所有換藥動作。
那人不在時,卓爾是唯一被準許接手照料事宜的人;老唐會跟在一旁接手一些粗活兒。聽卓爾講‘故事’,就此進一步領略到性情互補的真諦所在。
公子是被一口紙棺沿著監牢後牆‘行屍竇’送出來的。饒是老唐卓爾這些見慣生死的,見到公子的時候,都痛惜的落淚了。美如謫仙的公子,竟被折磨的血肉模糊···其後,主公狂怒,天塌地陷山河變色;老唐怒了,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尚京城中死了許多人;安奉靖王暴怒,聯合天相騏王,東海定濤侯一同上表,眾口一辭宣布:永鎮邊戍,聽調不聽宣,隻是未曾明言倒翻大昌。
公子遲遲不醒轉,主公狂躁道:吾若不好,天下孰能幸之。鳳凰若亡,必要天下為之殉葬。
尚京城數家豪門官紳突遭滅門,禁宮之中更是因為雪鳳厲魂索命,被嚇得噤若寒蟬。
公子終於可以喂進湯藥,老唐脫口喜歎:吃得進藥必有生機。主公才算是就此寧耐:隻要鳳凰活著,他情願先按下刀兵,劃界而處。
“主公並非故意要把公子氣急的。公子情緒鬱結過甚傷損身心,若要驅解鬱結,需以悲愴之情遣懷。其實主公哪裏舍得看公子流淚呢?”
卓爾用牛角梳子為驤梳著頭,一彎笑紋擠出兩個酒窩,英氣之中帶著嬌憨淳樸。老唐在旁遞過幹爽的布巾,默然的提示卓爾,公子頭發上還有水,要擦淨才行。卓爾剛朝著老唐扮個鬼臉,門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洗頭擦身之後,那人喜歡把驤裹得如繈褓嬰兒,摟在懷裏。撩起一縷頭發晃在眼前,又放在驤的臉頰邊掃來掃去,目光中滿是寵溺之色。
“我沒抱過英翀、英翊,如今倒是補回這種感覺了。”一開口就要氣的人肝疼。——“我沒求你抱我~~~”驤翻著白眼反譏道。
“等你的傷大好了,讓我抱你吧,求你了。”邊說還假裝抹淚。——“你還能表現再無恥些麼。”
忘川河畔狂奔一遭之後,迷夢不斷。有惡臭撲鼻的黑水牢房,伏屍滿地···有汙血淋漓的釘板、竹簽···還有被行刑的場麵,黥麵、梳洗、拶刑,甚至還有宮刑和幽閉之刑···好在總會有一副溫暖包圍過來,隨後有個聲音無比輕緩:“小鳳凰,莫怕,有夫君在,再不會有任何汙糟事物近得了你。”
再後來的夢紛紛雜雜、林林總總——
夢到過父親兄長,驤對他們說:此後好生保重,淡看世間功過成敗。
夢到過擎韜睿騏,一起槐下烹茶,比試武功。擎韜持鐵扇,睿騏持日月雙鉤,驤仍舊慣用雙劍,三人互不相讓鬥得好不歡暢,繼而又相互拜別相約再聚。
夢到過雨航披麻戴孝,懷抱令牌,哭至聲嘶力竭···
夢到過錦雉公子趙椿,把即將完成的《山川錦繡圖》扯碎,在紛紛散落的紙片之中毅然走出城門;丹鶴公子林箏揚手掀翻棋盤,棋子落地之聲滴答不絕···
夢到過羅鍇催動照夜白奔上高崗,跌落下來仰天長哭,痛悔謀劃失算;羅皇後因為聽信其兄之言獻計失敗,導致嫡子夭折而最終失寵於皇帝;羅馥薇驚聞父親戰死噩耗昏倒在地···
夢到過睿嘉帝被太後一掌摑得跌跪塵埃···太後和鄧綬口說手劃分斤撥兩的述說著各自的辛酸過往···
居然還會夢到賀鳴和秦閬,心照不宣的一笑之後,縱身躍上高牆,便無影無蹤···沈垚剛升官為虞侯,走在僻靜的巷子裏,有賊心沒賊膽的猥瑣樣子;在看定眼前的攔路人刹那,扶著牆還未出聲已經尿了褲子···
很奇怪一直沒有夢見過他。醒來之後,那人就倚在近側熟睡,掌中還握著他的手。驤不覺失笑,原來不用到夢裏見,那人就在眼前。
傷處都已愈合,身上的傷藥繃帶都已撤淨。現下已經穿起柔軟的褻衣褻褲,依舊是輕軟舒適的軟煙羅。聽卓爾念叨,用的藥來自滇境。是當世最好的傷藥,藥性溫和,不會留疤痕。但得知配藥的原料時,驤強烈要求停止再用。原料中除各種名貴動植物藥材之外,居然還摻進未足月的嬰兒髓。於是兩隻手上的傷疤,成了那人心中永遠的痛。
由於體內寒毒侵蝕過深,加之驤的體質虛弱,已經承受不住頻繁的推宮過血之法,隻能以藥物壓製住殘存的毒性,護住心脈。但終究屬於權宜之策。欲行徹底清除殘毒,非要從功脈上動作不可。此類舉措唯有驤的授業之人宇澄真人能做。
宇澄真人是閑雲野鶴的性情,可遇不可尋。派往虞州查訪的人一直沒有音信送回。驤對此解嘲道:生死由命罷。
手指微動幾下,英琭隨即醒來。定睛細看,近在眉睫之間,丹鳳眼正對著他凝神而望,真個是顧盼生輝。不禁立時展開笑顏:“為夫睡相好看麼?”——“你磨牙。”驤垮下一張臉將頭轉向另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