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同事家。”從儲物箱裏‘抽’出幾張紙巾,她呼吸顫抖地擦去手上猩紅的血,“我怕你們這麼晚出去不安全,所以悄悄跟過來。”
“王複琛……”
“我不知道。”顫聲打斷我,她踩下油‘門’開動車子,昏暗的光線中雙眼圓睜,神‘色’惶遽:“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死。讓我冷靜一下。”
她開著車一路飛馳,在銀行取出一大袋現金,再把車停在火車票售票點旁,下車買了兩張火車票,回到車裏給秦森發了條短信。她忙得嘴‘唇’毫無血‘色’,從頭到尾都‘抽’不出空來和我‘交’談。我木然地坐在後座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已經能夠猜到她接下來的打算。
這時我才逐漸記起肖明的臉。我記起他正和其他專案組的警官趕來v市,記起秦森曾經說過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謀殺。我記起王複琛的話。
他說得沒錯。如果想要活下去,我已經別無選擇。
但他不知道,我從沒想過要活下去。
隔著被水霧模糊的車窗,我凝視窗外霓虹燈的光暈,慢慢合上了眼。
二十分鍾之後,陶葉娜開車把我帶到了距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幢廢棄工廠前。
“怎麼回事?”她打開車‘門’的瞬間,秦森的聲音就鑽入了耳中。我從後座出來,看到陶葉娜摔上了車‘門’,疾步走到正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的秦森跟前,將手中轉滿現金的小旅行包塞給他:“王複琛偷看了魏小姐的心理治療記錄,他說x市的警察已經在趕來v市,要帶魏小姐回去接受調查。”她邊說邊從衣兜裏掏出兩張車票,語速竟也和秦森情緒有所浮動時一樣不自覺加快,“我已經給你們買好了車票,還準備了一些現金。現在我去接小穗過來,你們帶上孩子一起走。”
秦森雙手攏在灰‘色’大衣的衣兜裏,沒有接她的東西,隻抬頭將視線轉向我,微張的‘唇’邊嗬出一口白霧似的熱氣。他身上的衣服還是那天出‘門’時穿的那套,連續幾天的工作讓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圈,眼底的黑眼圈也重新浮現出來。我遠遠與他對視,沒有張動嘴‘唇’說話。
“王複琛不可能放我們走。”幾秒過後,秦森收回視線看向麵前的陶葉娜,敏銳地注意到她黑‘色’衣襟上殘留的血跡,“你身上有血——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要問這麼多了,已經沒有時間……”
“你殺了他?”突兀而直接地打斷她的話,他從她渾身僵硬的反應中得出了結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她‘逼’近了一步,眯起雙眼,因不可置信而抬高了聲調,“你殺了王複琛?”
直白粗暴的‘逼’問讓陶葉娜竭力控製的情緒瀕臨崩潰,她抖如篩糠地搖著頭,抱緊自己的胳膊連連後退,滾燙的眼淚也溢出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失控地重複,濃重的鼻音令她的每一個發音都模糊不清,“我拿磚頭砸了他的頭……他一動不動……”
“你簡直是瘋了!”扯下她手裏的旅行包粗魯地扔到腳邊,秦森一腳將它踹開,終於抑製不住地衝她暴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沒有辦法!”陶葉娜條件反‘射’地瑟縮一下,臉頰上還淌著淚水,忽然豁出一切對著他吼了回去,“那明明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根本不該承受這些!”
一把揪住她額前的頭發扯晃,秦森額角的青筋直跳,指關節用力得發白,好像要把她撕碎一般歇斯底裏:“這又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理由‘插’手?!”“但是我隻有你了!”她徒勞地掙紮著抓劃他的手,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不要命地哭喊,“我隻有你了!我隻有你了啊哥哥!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坐牢啊!”
那聲“哥哥”讓秦森動作一滯,“你不要胡說八道——”
“嫂子她知道啊!”陶葉娜卻哭得聲嘶力竭,“她一早就知道我是秦林啊!”
手中的力道一鬆,秦森觸電似地抬頭望向我,脖頸緊繃,緊抿雙‘唇’,額角青筋跳動,像是依然沒有從剛才的暴怒中回過神來。我一言不發地站在車邊,就這麼任他將我的身影困在眼仁裏,靜默良久,才動了動凍得發紫的嘴‘唇’:“我知道你當時是騙我。”
他鬆開了陶葉娜的頭發,仍舊定定地望著我,好似在借這短暫的對視來理解我這句話。
陶葉娜跌坐下來,把臉埋進掌心,低低嗚咽。
“我不介意你不肯認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慮……”她聲聲‘抽’噎,搖著腦袋語無倫次,“一開始我不告訴你……也是因為我的養父母對我很好,他們把我當做親生‘女’兒,過世的時候把一切都留給了我……我覺得我回到你身邊就是對他們的背叛……所以我隻想找到你……我隻想知道你過得很好、很平安……”細瘦的雙肩止不住地顫抖,她終於忍不住躲在掌心後頭聲淚俱下,“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一點一點存錢,想攢夠路費去找你……後來移民到國外,我也每天寫日記提醒自己……我要找到哥哥,我要回家……”
挪動腳步朝我走來,秦森經過她身邊,就好像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僅僅是神‘色’冷硬地看著正前方,一步步走得沉穩。
她彎下腰縮緊身子,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好像隻能憑借這個動作承受喉中翻湧的哽咽,緊閉著雙眼也阻擋不了淚水,每一個沙啞的字音都飽含痛苦:“已經十八年了……我以為你早就放棄了我……可是等我終於找到我們以前住的那個小區的時候……我看到牆上貼的尋人啟事……聽別人說隻要它被撕下來,沒過幾天又會有新的貼上去……我才知道你也一直在找我……一直在等我回家……”
秦森停在了我麵前。
“夠了。”他捉住我的手,用力攥進手心,隱忍著合上了眼瞼,“夠了,秦林。”
我回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哥哥……”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陶葉娜身子一顫,回過身爬到他腳邊,幾乎是抱著他的‘腿’乞求,“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帶著嫂子和小穗走……你們可以去國外……你們可以重新開始生活……我求求你……”
抓起她的胳膊把她提起來,秦森沒有即刻答應:“我要先知道王複琛的情況。”
“簡嵐和他在一起。”我握緊他的手,“應該已經送去了醫院,你可以去找找。”
稍作頷首,秦森認可了這個提議。
“去把小穗帶過來。”他拿衣袖胡‘亂’給陶葉娜擦幹了眼淚,下顎緊繃,動作和語氣都略顯生硬,“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再在這裏會合。”
陶葉娜憋著呼吸重重點頭,匆匆整理了自己的儀容,便抓緊時間上了車離開。
等到目送她的車上了公路,秦森才拉著我走向那幢廢棄的工廠。零下的空氣仿佛隨時都要結冰,我看著自己呼出的熱氣漸漸消散在空中,感覺到他如常把我的手塞進了他暖和的衣兜,溫暖的掌心裹住我的手背。
“我一直欠你一句抱歉。”我聽見他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沒有遇到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跟緊他的腳步,將喉中的哽咽咽回腹中:“不是你的錯。”
把我帶到工廠‘門’口,秦森將我拽到跟前,漆黑的眼睛望進我的眼裏,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魏琳,”他說,“我們重新開始。真正的重新開始。”
我忽然記起我頭一次遇見他的那個冬天。他灰‘色’的呢大衣上還沾著暖氣房裏的溫度,幾乎在我轉身的瞬間就撲上了我的臉。我們之間隻有半步的距離,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鬆節油的氣味。一切仿佛昨日重現,他還是八年前的秦森,我還是被抑鬱症的‘陰’影籠罩、試圖擺脫困境的魏琳。
那一刻我差點忍不住要落淚。
“我等你回來。”握住他另一隻手,我告訴他,“我們一起走。”
他低下頭,前額輕輕抵住我的額頭。我們發絲相貼,就好像血脈相連。
“在這裏等我。”他在我耳旁囑咐。
我點頭,目送他轉身離開。
如墨的夜‘色’逐漸吞沒他的身影,我垂下腦袋,也像剛才的陶葉娜那樣,將臉埋進掌心的黑暗裏,悄悄地哽咽:“我也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明明說過不會騙你……結果到了最後,還要對你撒謊。
“抱歉。”我說。
抱歉,秦森。
我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