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到他目光的那一刻,我突然沒有來由地想要逃走。
“我從張珂瑋醫生那裏拿來了這個。”王複琛抬起胳膊,把手中那個用線繩綁緊的文件袋遞向我,視線緊緊將我鎖在瞳仁裏,“你的治療記錄。”
我頓時僵在了原地。寒意刹那間在體內爆發,我感覺到我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緊縮起來。刺骨的痛感如冰錐從頭頂貫穿到腳跟,我被緊紮在腳底的草皮上,無法動彈。我記起秦穗的滿月酒上他說過的話。他說他會在周末去拜訪張珂瑋醫生。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拿到那份記錄?
簡嵐先我一步變了臉‘色’,飛快地搶過那個文件袋,聲‘色’俱厲地抬高了音調:“你偷來的?!”
“這不重要。”王複琛卻隻稍微向她偏了偏臉,目光依然緊緊將我套牢,就好像疏忽一刻便會讓我憑空消失,表情僵硬而隱忍:“魏琳,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跟我去自首。”
“什麼?”
“你安靜聽著!”忍無可忍地衝著簡嵐一吼,王複琛麵‘色’轉青,重新將視線挪向我的臉,‘胸’脯因極力克製情緒而不斷起伏:“x市那邊的專案組已經找到最新的證據了,現在他們正在趕來v市的路上,要帶你回去接受調查。”他緊盯我的眼睛,鼻翼微張,濃直的眉緊蹙,像是在竭力穩住語調,盡最大的可能博取我的信任,“你隻有這一個機會。聽我的話,去公安局自首。我已經在治療記錄裏看過你說的事情經過,裏麵存在很重要的量刑情節,隻要你現在去自首,到時候在法庭上我就會為你做辯護——我能保住你,相信我。”
我直勾勾地望著他,沒法發出任何聲音。我開始懷疑這是我的噩夢。可寒風刮過我的臉頰,幹燥的皮膚陣陣刺痛,一下下敲擊著我的神經。我的大腦清醒至極。
“你到底在說什麼?自首?為什麼要自首?”簡嵐的身影忽然闖入我的視線,她猛地一拽王複琛的胳膊,驚愕地質問的同時臉‘色’已變得煞白,隻有身軀下意識地擋在我和王複琛之間,防止他突然出手傷到我。
“她殺了兩個人!”王複琛被她這個動作徹底‘激’怒,反過來用力捉住她的手腕,往前猛跨一步‘逼’近她的臉,微微眯起雙眼壓低聲線:“記不記得四年前那個溶屍案?被害人黃劭的屍體被溶解在複式樓的浴缸裏,要不是警方在下水道找到了他的種植牙,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已經被殺。”
狠狠甩開她的手,他死死盯住她的眼,整副身軀都因抑製憤怒而發顫,眼白充血,目齜俱裂:“這個黃劭,還有那個在x市離奇失蹤的神經內科專家sanchezharris……他們都是魏琳殺的!”
簡嵐的身子猛然仄歪了一下。她背對著我,我隻能看到她的背影。她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及肩的短發在剛才的掙扭中變得淩‘亂’不堪,纖瘦的身體被裹在臃腫的深咖‘色’棉襖中,好像最後一片枯黃的‘花’瓣,在凋零‘花’朵的指尖搖搖‘欲’墜。
我看著她的後腦勺,腦中一片空白,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王複琛臉上的怒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功盡棄的懊惱。“不是魏琳的錯。”他抹了把臉,別開視線嗓音沙啞地開口,“sanchezharris綁架了她,還給她做了顱內手術。她不僅有嚴重的ptsd,還因為那場手術損傷眶額皮層,導致情感功能障礙,有了反社會型人格障。”搖搖頭,他抬手按住她的腦袋,低下臉湊近她的眼睛,試圖讓兩人的視線齊平,語氣近乎安撫,“不是她的錯,我之後再跟你解釋。”
而後他同她擦肩而過,走到我跟前時神情甚至有些恍惚,低頭扶了會兒額頭再抬起頭看向我,眼神緩慢地恢複了清明。他翕張一下嘴‘唇’,呼吸粗沉,半天才順利發出聲音:“我知道那個時候秦森已經‘精’神失常,你也不想被判死刑——所以多餘的假設我們不要再提,現在……”抿了抿‘唇’,他微仰下顎注視著我,眸中盈著路燈瑩白的燈光,光斑閃爍,“事情還不到完全沒辦法挽回的地步,魏琳。你必須在警方找到你之前去自首。”
冷風灌進我的衣領。我同他對視,背著光,半邊身子都被埋在了‘陰’影中。那‘陰’影壓得我快要窒息。
“我不能自首。”我聽到自己木訥地出了聲。
“你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他赫然朝我咆哮起來,全部的耐心都被消磨殆盡,仿佛隻能用吼叫來宣泄他膨脹到極點的情緒,轉瞬間變得怒不可遏,“想想秦森!想想小穗!你現在不去自首就隻可能被判死刑!孩子還那麼小你忍心讓她的母親變成一個死刑犯嗎?!”
我麻木地聽著他的嘶吼,慢慢抬起眼皮去看簡嵐的背影。她還僵立在那裏,似乎失去了轉身的能力。我記得我告訴過王複琛,接受一個自己深愛的、信任的人是殺人犯這件事,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因為他不知道,簡嵐的母親就是一個殺人犯。她在簡嵐五歲那年,自殺在了監獄裏。簡嵐的大‘腿’上有無數道疤痕,模糊地勾勒出她的字跡。那是她用削得尖銳的鉛筆一遍遍寫上去的。每次聽到別人議論她的母親,她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在那些會被衣服擋住的隱秘皮膚上寫字。有時寫的是“媽媽”,有時寫的是“殺人犯”。她一遍又一遍加深那些字跡,直到鼻尖刺破皮膚留下沾著灰‘色’鉛粉的血痕,才會停下來,抱著膝蓋悄無聲息地流淚。
她告訴我這個秘密的時候,我們已經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她對我說,她以後不會再傷害自己。她說她會變得更強壯。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保護我。
但那些疤痕從沒有消失。
就像她每回喝醉抱著我痛哭時都會不斷重複那句“她不是殺人犯”,那些疤痕不僅刺破了她的皮‘肉’,也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有什麼區別?”我望著她的背影,任憑冷風灌進領口,將我的每一寸皮膚刺得生疼,“坐牢的殺人犯和死刑犯,有什麼區別?”
王複琛卻拽住了我的手,跨開腳步不由分說地要拉我走:“跟我走,去自首。”
我被他拽得轉了身,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簡嵐在這時突然回身跑到我身後,捉住了我的手腕。我回過頭,恰好撞上她的視線。燈光將她的臉映得蒼白,她眼眶通紅,滿臉的淚痕已快要被風幹。
“沒有區別。”她說,“沒有任何區別。”
“簡嵐!”王複琛低喝,“不要再……”
他的話音被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截斷,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反‘射’‘性’地回頭,我看到王複琛身子向一旁歪斜,抓著我的手一鬆,要去‘摸’臉旁醒目的鮮血——他身後的人影卻舉起紅磚再一次狠狠砸上他的後腦勺!
他在那聲悶響中一顫,身體頹然下滑。
那個人影舉高手裏的紅磚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向他的後腦,即便溫熱的血液四濺也沒有收手。砰砰的撞擊聲捶打我的耳膜,猩紅的血滴劃過我的臉頰,我在光血‘交’錯中看清了她清瘦的瓜子臉。那雙和秦森的眼神似的眼睛眼神發直,她瞳孔驟縮,哪怕有鮮血刺向臉頰也不曾眨眼。
直到王複琛倒在了血泊裏,她才終於停下機械的動作,怔愣地盯著他再無動彈的身體,微張著嘴‘唇’喘/息。
陶葉娜。
我的大腦突然再不能思考。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我怔怔看著她,看著雙眼緊閉癱倒在血泊中的王複琛,雙‘腿’僵立。
“阿琛……”簡嵐顫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阿琛、阿琛——”
她鬆開了我的手,歪歪趔趔地跑向王複琛,撲跪到他身前托起他血‘肉’模糊的腦袋,驚惶無措地喊著他的名字:“阿琛……阿琛你醒醒……阿琛……”
我的腦中一片嗡鳴。
陶葉娜丟下手中的紅磚,雙‘腿’發軟地朝我跑過來。
“走,快走……”她推搡著我的身體,顫著嗓子不斷催促,“快走……”
被動地被她推著前進,我的耳邊還回響著磚塊砸上王複琛後腦勺時一聲又一聲的悶響,直到被她塞進她車子的副駕駛座,眼前的畫麵都還是簡嵐跑向王複琛的樣子。
“不行,坐這裏會被拍到,到後麵去……”陶葉娜驀地又把我從副駕駛座拉出來,拽到後座的‘門’前,打開‘門’將我塞進車裏。
車‘門’合上的聲響刺痛了我的神經。
“你怎麼會在這裏?”等到她跨進駕駛座擰動車鑰匙,我才慢慢尋回了神智,“小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