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尾聲二(2 / 3)

“所以你就去找他?為什麼?他這句話刺‘激’了你的情緒嗎?”喬茵追問。

“是。”

點點頭以示明白,喬茵斂下視線瞥了眼辯護詞,再次抬頭時神‘色’不改,眼神卻有了些細微的變化。書記員注意到她捏著辯護詞的手指關節有點兒發白,那多半是用力過度造成的。她在緊張。

“1998年7月29日晚上9點,你人在哪裏?”

“美國紐約州長島,我和我丈夫的家裏。”

“為什麼那麼肯定是晚上9點?”

“當時我丈夫正在布魯克林開會。他出‘門’前說過會在那天晚上回來,但是颶風‘珊娜’正好過境,我聽到電台裏說‘珊娜’在往布魯克林的方向移動,而我們住的城市已經在風暴眼,會暫時平靜。我擔心他這個時候回來不安全,所以打電話給他留言,告訴他不用急著回家。電話上顯示了時間。”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

“風暴眼會隨著珊娜的移動而離開,幾十分鍾之後又會狂風大作。那個時候全城停電,我拿了備用電池和手電筒,打算去地下室。”頓了頓,魏琳緩慢地合了合眼,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形,“在我準備拿臥室‘抽’屜裏的隨身聽的時候,有人在我背後用沾了乙/醚的‘毛’巾捂住我的口鼻。我失去了意識。”

喬茵緊接著問她:“當時你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這次魏琳沒有立即回答。她直勾勾地凝視著喬茵,微仰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蒼白如紙。

“我懷了孕。”幾秒後,她翕張一下嘴‘唇’,緩緩開了口,“已經兩個月。”

旁聽席上掀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大多數旁聽者都是社會公眾,比起發職工證、程序正當,帶有故事‘性’的東西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檢察員宣讀的起訴書雖然‘交’代了事情經過,但用詞生硬刻板,缺少了公眾期待的人情味。這樣一問一答慢慢道清謀殺背景的方式則像真情訪談,被告人的每一秒猶豫、每一分語調變化都更能刺‘激’旁聽者的反應。

這個律師想打同情牌。書記員終於‘弄’懂了她的計劃。打同情牌這一招雖然屢見不鮮,但也屢試不爽。當然,這對於一開始對一場‘精’彩絕倫的辯護抱有期待的書記員來說,比較令人失望。

不過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期待。就像旁聽席上的那些旁聽者一樣,他對這種悲劇‘性’的故事十分熱衷。他並不關注故事本身的悲劇‘性’,隻是在隱隱期待那種同情心在體內泛濫、心髒仿佛被揪起來的感覺。那種感覺強烈的時候,甚至會讓他在獨自一人時默默掉下眼淚。那種感覺很好,因為在他為別人的經曆流淚、悲傷的同時,他能相信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而不是在這個快節奏的城市中麻木地度過每一天的動物,猶如行屍走‘肉’。

盡管他清楚,沒有人能真正體會這些深陷不幸中的人在經曆些什麼。旁觀者貪戀的不過是那種自己有血有‘肉’的欣慰感,那種欣慰感簡直讓他們上癮。

“你知道是誰把你‘迷’暈的嗎?”喬茵在這細微的‘騷’動中緊接著提問。

“sanchezharris。”微微垂下了眼瞼,魏琳聲線平穩,回應的速度恢複如初,“我醒來後看到的是他。他告訴我,是他把我帶到那裏的。”

“‘那裏’?那是哪裏?”

“一間地下室。有壁爐的地下室。”

“你知道那是在哪裏嗎?具體的國家和地點?”

“一開始不知道。我看到有壁爐,以為還在美國。後來黃劭出現,我又以為是在唐人街。直到黃劭告訴我那是在x市,是他所有的一幢複式樓的地下室。”

“我曾經五次去看守所會見你,其中兩次你都明確提到過,你是1999年1月31日從那幢複式樓裏逃出來的。那麼從1998年7月29日到1999年1月31日這六個月的時間裏,除了囚禁你,被害人sanchezharris還對你做了什麼?”

“毆打。鞭‘抽’。窒息。”她半垂眼皮盯著自己的手,神情麻木,“拔掉我的指甲。用針紮我的手指。拿高壓水槍……”嘴‘唇’微張,嗓子眼裏的聲音漸漸收住。魏琳沒有繼續說下去,隻緩緩搖了搖頭,“太多了。我記不清。”

書記員將她的回答記錄下來,又轉開視線去留意秦森的反應。他依然在看著魏琳,身形一動不動,姿勢沒有分毫的改變。書記員便去注意他的手。他那雙十指‘交’疊擱在桌麵的手,指尖充血,關節泛白。這個細節已經暴‘露’了他的隱忍。

喬茵的發問卻還在繼續:“有多少次?”

“很多次。”魏琳的表情漸趨木然,“我記不清了。隻要我醒著的時候他在場,就會開始。”

“也就是說,每到你醒著的時候,他看到了,就會虐待你,是嗎?”

“是。”

“你反抗了嗎?”

“我被捆住了手腳。”

“那你有沒有試圖求救?”

“除了sanchezharris和黃劭,沒有別人進出那裏。我曾經向黃劭求過救。他沒有幫我。”

“你向被害人黃劭求救過幾次?”

“我不記得。每次單獨見到他,我都會求救。”

“你單獨見過他?在sanchezharris不在場的時候?”

“是。黃劭會負責看住我。”

“你提到過被害人黃劭對你施行了數次強/‘奸’,那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

“sanchezharris指使他。這也是折磨我的一種方法。”

“指使?是指使還是威脅?被害人sanchezharris對被害人黃劭有任何言語或者行動上的威脅嗎?”

“沒有。他叫他做,他就做。”

“那個時候你還懷著孩子嗎?”

沒有任何回應。

書記員看向被告人席。那個‘女’人坐在那裏,略垂著眼瞼,視線停留在自己的手上。她成了石膏像一般紋絲不動,臉上的表情仍舊麻木。

“被告人魏林?”喬茵通過麥克風叫她的名字。

被告人席上的‘女’人依然沒有動彈。書記員抬眼,看到眼淚溢出她的眼眶,在她微攤的手心摔碎。她動了動嘴‘唇’,過了好幾秒的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是。”她說,“那個時候我還懷著孩子。”

剛剛逐漸肅靜下來的旁聽席上再一次傳來克製的‘騷’動。書記員迅速將目光轉向辯護人席,正好見秦森轉頭低聲對身旁的喬茵說了句什麼。他特地側過臉遠離了麥克風,書記員便聽不到他的話,隻能憑借他肌‘肉’緊繃的臉和眼中‘陰’鷙的目光做猜想。

可喬茵沒有理會秦森。她盯住被告人席上的魏琳,繼續她的發問:“庭前會議出示的證據顯示,你在1999年1月31日獲救的時候,已經結束妊娠。你具體是在什麼時間結束妊娠的?”

一滴滴眼淚滾出眼眶,魏琳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僅任憑淚水摔落,遲鈍地張合著雙‘唇’:“我不知道。”

“那你是以什麼方式結束妊娠的?”

她依舊沒有即刻回答。

書記員瞥向秦森。他端坐於辯護人席上,直直地盯著她,目光沉黯,腮幫因隱忍而微顫。“sanchezharris恨我的丈夫。”這時魏琳沙啞的嗓音一字一頓極為緩慢地響起,“他說我和我的孩子,隻有一個能活著回去。他讓我自己選。他覺得隻要折磨我,就會讓我產生恐懼,選擇自己活命,讓孩子死。”

循著聲音望過去,書記員手裏一刻不停地做著庭審記錄,同時聽見喬茵問她:“你選了嗎?”

滾燙的眼淚一顆接一顆摔碎在慘白的手背上,魏琳眉心微展,神情逐漸變得‘迷’茫,身子卻不受控製地開始顫抖。

“我選了。”她還盯著自己的手,像是陷入了某段記憶中,聲線低得像在喃喃自語,淚水在顫抖中歪歪扭扭地淌過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我選了我自己。”微微搖起了腦袋,她癡癡平視著前方,發顫的眉梢漸漸聚攏,蒼老麵孔上茫然的表情一點一點被痛苦取替,沙啞的嗓音細弱得仿佛要消失在戰栗的尾音裏,卻在審判庭寂靜的背景中清晰無比,“然後他就把我的孩子丟進了壁爐的火裏……”

旁聽席上一片闃然。

喬茵捏緊手裏的辯護詞,忽而提高了語調,窮追不舍地繼續:“‘他把你的孩子丟進火裏’,意思是當時你的孩子已經脫離母體了,對嗎?”

合眼環抱雙臂,魏琳發著抖慢慢縮作一團。她好像在蜷緊身體不要命地哭號,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頭頂燈光打上她的臉龐,令她痛苦扭曲的臉龐被一寸寸明暗‘交’界線描摹了每一條皺紋,仿佛默片裏悲慟嚎哭的人像,失去了聲‘色’的表達,隻留一個撕心裂肺的剪影,在哀慟中掙紮不已。

“夠了。”秦森低沉的嗓音通過麥克風擴大,突兀地闖進所有人的耳朵裏。

坐在他身側的喬茵置若罔聞,神情冷硬地盯著那個已經泣不成聲的‘女’人:“被告人魏琳?”

“夠了!”霍地站起了身,秦森突如其來的嗬斥伴著椅‘腿’劃過地麵發出的刺耳噪音在庭內回響不止。他眼眶發紅地看著已將辯護詞的一角捏成一團的喬茵,‘胸’脯因憤怒而劇烈起伏,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旁聽席響起一陣‘騷’動,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他。

“請辯護人秦森注意控製自己的情緒!現在提出一次警告!”審判長及時喝止,“請辯護人喬茵注意發問的方式和內容,不要問過多與本案沒有直接關聯的問題!”

聽到審判長鏗鏘有力的聲音,書記員才從剛才的驚詫中‘抽’離出來。他悄悄看一眼被告人席,看一眼那個蜷縮在椅子上無聲痛苦的‘女’人,忽然記起來,她還是個以這樣的方式失去孩子的母親。

而辯護人席上那個被譽為“刑偵天才”的生理心理學專家……他是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也是個失去了妻子的丈夫。

悄聲歎了口氣,書記員敲動鍵盤,如實記錄這個小小的‘插’曲。

法庭秩序很快恢複正常。等待被告人從失控的情緒中‘抽’離卻是個漫長的過程。

接下來長達四個小時的質證程序中,辯護人都在集中火力證實被告人在殺人時的‘精’神失常狀態。秦森作為生理心理學專家,對他們提及的“後天人為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作出了大量的解釋。由於這是個還未正式被科學驗證的假設,出庭的證人和專家都各自進行了專業問題的解答,複雜的專有名詞一個接一個鑽進書記員的耳朵裏,險些讓他應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