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省心滿意足回府時,已是夜半時分。
這種時候,他自然更是無視大門,瀟灑無比地跳上牆頭,縱上屋頂,回到主院。
甫落地,他便定住了身形,揚起眉環視四周。奇了,不是每晚都有十幾人圍在附近麼?這會兒怎麼連半個人也沒有?難道那人皮狐狸這麼晚還未就寢?
轉了轉眼,他笑了笑,輕巧地閃入窗內。
在空中翻轉數圈後,他穩穩地落在榻前的案幾上,沒發出半點聲響。殿中依舊一片寂靜,他屏住氣息,緊緊盯著內殿的方向。
沒有任何動靜。
洛自省眯了眯眼,提起一串葡萄,一麵吃著,一麵隨意甩了甩袖子。瞬間勁風頓起,層層帷帳翻飛,內殿一覽無遺——果然空無一人。
他霎間雙目放光,丟開葡萄便朝床撲過去,架勢如同餓虎撲羊。
在摸到柔軟錦被的那一刹那,洛自省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感動——終於能睡床了。
他的作息時亂時序,遠不如天巽規矩。每到想睡時,三皇子殿下不是已經睡下,就是笑眯眯地望著他,一付毫不介意分享床鋪的神情。在他看來,那更像是“威脅”,而非“邀請”。他自然不願與外人同床共枕,隻能作毫不在意狀,宿在軟榻上。
不過,就算隻是軟榻,也比家中的床舒服許多。但是,日子久了,他難免也想躺躺皇家的床。這種想望壓抑得久了,不知不覺間實現,便是驚喜了。
洛自省三兩下脫了外袍,四肢大開倒在床上。
果然會享受,絕好的絲質被褥柔滑舒適,躺下去軟硬也很恰當,似乎很容易入眠。
然而——
大半個時辰過後,洛自省依然輾轉反側,眼睜了又闔上,怎麼也無法睡熟。
難不成自個兒就沒有享受的命麼?他瞪著微微垂下的青色床幔,半晌,隻能無奈地坐起來。
驚喜已經全消退了,他這才放逐自己的心思,任其天馬行空、浮想聯翩。敏銳的感覺也回到注意範圍之內,他半張半閉的眼忽然輕輕一動。
周邊似有似無繚繞著的,應該是那狐狸身上的熏香味。極淡,有些像藥的清香,又有些似花草香,還間雜著各種名貴熏香的味道。
就因為這個味道麼?想不到自己向來隨性,竟也有不自覺認生的時候。
看來,他果然和三皇子殿下八字不合。
下了結論後,洛自省隻得不甘不願地挪回軟榻上。
這一占一挪間,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消磨得無影無蹤了。
洛自省一手端起盛滿精致點心的玉盤,一手抱著堆著晶瑩葡萄的竹籃,懶洋洋地靠在襯枕上,終於開始思考天巽不在的原因。
應該已經醜時了,那人皮狐狸做什麼去了?
難不成故意遣他出去,是為了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可能,他這種人,不到準備萬全之時便不會發作,也不會隨意破壞自己經營多年的良善形象。還是……終於有人行動了,逮住他了?
錯過了,他居然錯過了。
香甜的點心登時失去了味道,洛自省味同嚼蠟地咽下,臉色沉下來。
苦等了一個月的好戲,竟然沒瞧見。應坊什麼時候都能去,戲可不是隨時都能看的。真是一著不慎!早知如此,就該和小六晃蕩晃蕩便回來的。
愈想愈不是滋味,洛自省繃緊了臉,直起身子。不成,不能就這麼算了。沒看上開頭,至少要旁觀過程和結果。
他丟開竹籃玉盤,低聲道:“出來!”
帶著幾分冷峻的聲音在偌大的寢殿中回響,沒有半分回應。
“別四處看了,就是你們倆!”
“整日都好好的,這會兒裝作聽不見了?”
洛自省掃了眼殿頂的藻井,神情依然散漫,目光卻瞬間銳利起來。
兩名侍衛不敢再猶豫,立即現身請罪:“屬下冒犯了,望內殿恕罪!”
“架子真大,三懇四請才出來,哼。”
“屬下知錯,屬下該死!”
“罷了,殿下呢?”
“屬下一直跟著您,殿下的行蹤……”
“你們不是每個時辰便要回報一次麼?最後一次應該是戌時罷。那時他在何處?”
本來滿臉緊張的侍衛有些訝異地抬起首。
洛自省好似沒瞧見他們的神色般,挑起半邊眉,自言自語道:“不對,那次回來得很快,他不在?”
“是,殿下不在書房,周圍也沒人傳話,屬下便自作主張回到……應坊。”
果然出事了。洛自省難掩笑意,心中雀躍不已。“把江伯叫過來。現下應該還在大門附近。”依那老頭兒的性格,肯定為主子急瘋了罷。病急亂投醫,恐怕連他也不會放過。
“是。”
不多時,江管事便跌跌撞撞奔入殿中:“內殿,您可回來了,小人等了好幾個時辰。”
見他的神色很不尋常,洛自省更斷定天巽此時不妙,不由得暗喜。發覺自己表現得有些明顯,他神情一整,故作不經意狀道:“回來好一會了。殿下呢?”
“酉時末,析王殿下——”
析王殿下?貌似是……哪位皇子來著?洛自省偏偏首,江管事察言觀色,接道:“大皇子殿下遣使邀兩位赴宴,說許久未曾一聚,尤其內殿與殿下新婚,更應當認識認識兄弟姐妹。殿下回說您身體不適,不宜出行,便獨自去了。直到亥時末,殿下還未歸來,小人便派了小廝去問訊。那邊傳話說,殿下醉了,已經在王府歇下了。”
醉?洛自省玩味地勾起唇。那回人皮狐狸和他喝了一夜酒,照樣精神奕奕,怎麼可能因為一兩個時辰的小酌就醉倒?
江管事小心地瞧著他的神色,低低道:“消息已經傳入宮裏了,娘娘已派人來問了四五回,您看……”
“區區小事,何必通報母親?”
“內殿,此事看起來小,於殿下的安危卻是天大的事啊。”
看來人皮狐狸和德妃都對大皇子頗為忌憚。也是,不管這狐狸有多精明,畢竟也才弱冠年紀,比不得幾百年修成精的妖怪。洛自省沉吟了一會,揮揮手:“江伯別擔心,禍害遺千年,他沒那麼容易出事。再說,十幾個人跟著他,大皇子不會亂來,否則便要鬧得人盡皆知了。陛下就快回來了,在這個節骨眼惹事,也隻會授人以柄而已。”
江管事的臉色愈發難看:“內殿,且不說析王殿下身旁高手如雲,殿下也不能在析王府久待。”
“既然沒有性命之憂,兄弟們好好相處一段時日又何妨?”他則可尋機潛伏進去,看他們暗潮洶湧、虛與委蛇、各懷鬼胎。想到其中的精彩,洛自省不禁微微笑起來。
江管事臉一白,胡子抖了抖:“每到朔望這幾日,殿下便要去聖宮齋戒沐浴。這次因大喜的緣故,已經拖了一個月,不能再拖了。”
“不就是齋戒沐浴嗎?一次不去與兩次有什麼差別?隻要內心虔誠便可,神不會斤斤計較的。”
“這……這是殿下十幾年的習慣,一次不去已是迫不得已,怎可有第二次?!”
“既然誰都知道他的習慣,將他留下便是存心不讓他去。事已至此,我還會有什麼法子。”既然一心向神,何不索性拜入國師門下,舍掉皇子身份?說不定還能略有小成呢。洛自省心中冷哼,不耐煩地道:“好了,我困了,你們都下去罷。”不能再浪費時間了,若不速速將這些人打發掉,他恐怕就看不見妖怪相殘的情狀了。
“內殿!小人鬥膽,請內殿去接殿下回來。小人已經備好了車馬,立刻前去聖宮。”
如此急切,絕對有問題。洛自省歪著頭,盯著江管事的臉,笑問:“明知我靠不住,你又何必白費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