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仿佛被人片了血肉,尖銳的疼痛沿著筋脈四散,擾得他神思皆散,腦中滿滿的全是痛與嘲。
自有記憶起,他洛自省在徵韻橫著行、豎著走也從未得人微詞,哪曾在內城裏晃蕩著便遇刺?當然,也有與人不和的時候,也有維護四哥與人鬥狠的時候,可是,那正是他威風八麵、戲弄對手的時刻,誰人能傷他?
他洛五公子,何曾想到今時今日會狼狽至此?
果然,他和狐狸就是八字不合。不僅天天悶得慌,還被人拿住弱點搓圓捏扁,最後什麼壞事都找上了門。
嘴唇邊貼上了一抹冰涼,洛自省張開口,飲下甘霖。
“能起來麼?”
耳畔傳來細細的聲響。
這模樣還能見人麼!洛自省很想怒回一句,但是喉嚨卻火燒火燎的,幹澀得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殿下,內殿體內殘餘毒性堪堪發散,實在不宜起身。”
陌生人小心翼翼的回應似近似遠。
“許太醫,他這樣,我怎能放心將他留在府內?”天巽的聲音倒是漸漸清晰起來,在人前依舊溫文爾雅。
“殿下,光天化日之下……”
“光天化日又如何?現下我府內還有多少人能信?”
“殿下莫擔心,隻要稟明陛下,多派些侍衛來,內殿一定不會有事。”
“嗬。就連他自己也護不住自己,再多些人又有何用?江管事,六公子請來了麼?”
“回稟殿下,六公子尚未回客棧。”
“不行,若沒有六公子在側,我決不能將他留在這裏。”
這狐狸,不就是想拖著他去宮裏,給眾人看看他心疼憤慨、理智盡失麼?他在場,自然也更能入戲。洛自省勉強睜開眼。
視野中所有的東西都似乎有些模糊,他瞪大雙目,好不容易看清了灰藍色的床帳。狐狸也總算舍得讓出床了。軟綿綿的,充滿了略苦的藥草氣,倒是很容易入眠。
“你醒了!”帶著幾分痛惜與驚喜,天巽快步走到床邊,繃緊的神色瞬間放鬆,溫和一笑。
洛自省盯著他似乎毫不做作的表情看了半晌,聽著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喘息聲,側眼瞧了瞧太醫和眾多侍從。
天巽眉頭微微一抬,在床邊坐下來,隨口道:“你們都出去。”
“殿下……”太醫微驚,欲上前探看。
“大人,請。”江管事立時弓腰請他出去。
不多時,殿內的人便散得幹幹淨淨。
三皇子殿下臉上的笑容也隨之褪去,完美端整的臉上,除了沉靜,沒有一絲溫柔。他端過茶盞:“你想說什麼?”
這並不是願意聽人說話的口吻。洛自省很勉強地張了張口。
天巽幫他坐起來,將茶盞遞過去。
難得他如此好心,洛自省也不客氣地喝了水,潤潤嗓子。“十萬兩。”沙啞的聲音,惜字如金。
天巽挑起半邊眉,神色如常地將茶盞放到一旁。
洛自省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他帶著渾身疼痛在眾人麵前示弱,自然需要補償。區區十萬兩,對已經掏空了張家的三皇子殿下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接下來這一整天,卻足可決定勝負。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倏地,天巽笑了。眉眼彎彎,眸子閃著銀光,笑得燦爛無比。
洛自省這才注意到,他換了大祭的玄衣纁裳。內外四層,層層精致,蟒繡生動。玄衣纁裳上是九章紋,寬袍廣袖,飄飄若仙。衣裳外是革帶、蔽膝、綬帶,串著乳色與青色的玉石配飾。頭上戴著九旒冕冠,垂下金絲銀繡帶,服帖地落在發間。這一身,更襯得他玉樹臨風,也添了幾分威嚴。
“好。”
待他應了,洛自省忽覺後悔。
這實在是個不錯的機會。他能要挾這狐狸定個交易,既滿足益明帝的期望,也實現自己平生所望。
不過,錯過也是天意。此時此刻,他正處於弱勢,不可能不吃這狐狸的虧,到時也鬱悶難當。最好的時機,便是這狐狸不得不有求於他的時刻。以情勢發展看來,這一刻並不遠。做交易麼,洛家人不會讓步的。
但是——可惡!他從未想過,挪動身體竟如此痛苦!自己的身軀變得沉重無比,如同身負千鈞巨石一般,連最細微的動作也需費盡渾身氣力。
被逼著穿上繁複禮服的洛自省氣喘籲籲地伸直雙臂,任侍從打理。
“殿下,內殿實在不宜出行。他的身體,撐不過封王禮。”
緊張的太醫一麵擦著汗,一麵寫著方子。
天巽不語,拿過方子看了幾眼。
“殿下三思!”
“許太醫,我寧可他昏厥在眼前,也不能任他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可是……”
天巽神色沉重,聲音卻極溫柔:“自省,可以麼?”
洛自省盡量無視體內四處亂竄的靈力與內力,咬牙道:“也隻有封王禮上最安全。無妨,不過五個時辰罷了。”
天巽聞言,笑了,上前將他摟起來便往外走。
洛自省頓時全身僵硬,隻覺平生第二恥辱莫過於此。
“放……”
“十萬兩呢。”
耳邊的輕語卻堵住了他所有的火氣。於是乎,表麵上虛弱不堪,無力掙紮,內裏火山爆發、熔漿飛流,隻恨不得將這狐狸剝了皮,架在火上烤了。
三皇子殿下彎起唇角,依然文雅風流,眉眼間卻生動了幾分。
太醫和江管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汗濕重衣,脊背卻依然挺直。
天巽端坐在輿轎內,望著對麵半闔著眼,臉色蒼白的人。
他隻是注視著他,看他身體一動不動,看他衣袖微微顫抖。
太醫言,他所中之毒乃絕世奇毒。沾染了體膚,便深入血脈,運行五髒六腑。他雖有靈丹妙藥在身,依然遲了一步,大傷元氣,恐怕數月不能行動自如。
他原以為受了傷,他應當收斂了。然,洛五公子卻還是洛五公子,張開眼便能轉起那些花花心思。
不,也不同了。確實,安靜了許多。
“三殿下,驚鴻內殿,請下轎。”
輿轎微微一搖,靜坐了許久的人忽然睜開雙目。
兩雙眼就這麼對上,一雙深沉暗斂,一雙疲憊懶怠,意念卻在激烈的衝突中。
洛自省怒瞠雙目:方才便已經顏麵盡失,難道還要在宮中和文武百官前丟臉麼!
天巽淺淺一笑,張口欲言,眼眸一動,複又默然,隻是將手伸過去。
兩人對峙半晌,便聽外頭侍從又道:“三殿下,驚鴻內殿,請下轎。”
天巽神色不變,手依然伸著。
洛自省咬牙切齒,思來想去,目前自己也不是這狐狸的對手,隻得軟下來。
於是,落在一幹侍從臣子眼中的,便是三皇子殿下深情款款扶著內殿下轎,笑顏上帶著幾分憂鬱幾分憤怒。而一貫瀟灑的驚鴻內殿,竟臉色慘白,意外地沉默著。
誰都不曾見過天巽這種神情,不禁有些驚異。
宮裏侍從察言觀色慣了,忙要上前托住搖搖欲墜的洛自省。天巽輕掃一眼,皺起眉:“由我來。”
當下,侍從退後數步,慌忙請罪。離他們足有兩三丈遠的群臣也感覺到,這位性子溫和純善的殿下此刻的心情極差。
“殿下,內殿這是……”聞訊而來的德妃身旁的梁正司神情不定,低聲問。
天巽恍若未聞,隻遙遙看一眼禦道盡頭,心疼地擦去洛自省臉上滾落的冷汗。“此處到祭台,約費時一刻。”
洛自省實在受不住他專注的視線,側過首,聲音嘶啞地回道:“不妨事,封王典要開始了罷,殿下——”
“你這樣能走得過去麼?”天巽打斷了他的話,眉擰得更緊。
梁正司見狀,忙道:“內殿身體不適,殿下容小人稟告聖上罷。不然,恐怕內殿會受不住。”
洛自省看了看他,低聲道:“不過跪幾個時辰罷了,沒什麼。”
天巽朝梁正司使了個眼色,看他離去之後方道:“你別逞強。”
“我有自知之明。”這出苦肉計還要演到何時?狐狸是太入戲了麼?舉手投足都和往常有細微的不同,連帶那表情,仿佛真的似的。
天巽看出他的不耐,故作不忍狀,輕歎道:“好,就這麼一會,你……先受著。”四周密布無數窺探的視線,有幸災樂禍,有驚訝,也有疑惑,更有冷漠。這正是他想要的。看到他們鶼鰈情深、遠異平常,所有人都在猜度。猜度原因,猜度過程,猜度結果。那麼,就如他們所願罷。
沉吟了一會,細心地扶著“愛妻”的三皇子殿下壓低了聲音,卻並沒有刻意回避正豎起耳朵的眾人:“你受的,我遲早要討回來!”
一時間,群臣神色各異。
洛自省瞄了瞄那些神情奇怪的臣子,心道今日之後,他和狐狸之間便不得不牢牢捆在一起了。早知如此,他應該多要個十萬兩才是。
懊悔並沒有持續多久,他便認清了現實,氣力忽然一收,壓在天巽身上:“走罷。”
天巽不以為意,順勢攬住他,舉步欲行。
洛自省身體一僵,立刻掙紮著挺直脊背,滿麵凜然之色:“我能走。”
“可……”天巽好不憐惜地凝視著他。
洛自省隻覺得寒毛直豎,皺眉道:“這可是你的封王典,我怎能被人小瞧了去!”
天巽眼中閃過幾分笑意,意外地放開了手,微微頷首:“小心。”
正宮門文熙門前,兩列禮官正跪坐靜候。
來得早些的天離側首望過來,微笑著致意。
天巽維持著笑容點了點頭,洛自省虛汗泠泠,雖然感覺到他的驚訝,卻沒有功夫理會他。
時辰漸近,禮官們逐次起身,呈上手中端著的器物。
天巽與天離各執了玉笏,垂目等待。洛自省也接過玉璧,立在天巽身後。
巳時正,鍾鼓齊鳴,號角遠揚。沉鬱肅穆的樂聲,在廣闊且莊重的宮殿中回蕩著。
三皇子與四皇子身體微微一動,步步優雅,走入宮門內。洛自省緊緊攥著懷中的玉璧,下意識地跟著前頭的人影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