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名震江湖的黑石寨所在的巫溪山下,兩名長身玉立的俊美公子正悠然地踱著步子。一位興致高昂,搖著紙折扇,飄然踏步猶如踏青賞景;另一位波瀾不驚,低眉淡目,就著明亮的月光看手中的榜文。
“這山寨的人,不都是義士麼?”
“再多義士,也有出惡人的時候。”
“周圍數個城中的百姓都誇著呢。而且,這回的滅門慘案,雖有證據,也未必不是有人栽贓陷害。”
“你都是在酒樓裏聽見的罷。真正的平頭百姓,可未必會天天去酒樓消磨。”
洛自省仰起首,眯起眼睛望向黑黢黢的山林,仿佛已能瞧見望哨。
洛自悟也收了榜文。
“小六,你都打聽清楚了?”
“黑石寨自從換了寨主,行事便與往常不同了。以往隻取不義之財,而今取財也害命。官府此次放榜拿人,的確招了不少江湖俠客憤懣,但也不是構陷。”
“滿門……就算是惡徒,小兒和老人、仆從,總也罪不至死。”洛自省將扇子放入袖中,道,“能肆意殺戮的隻有戰場。走罷。”也不知是否因二哥洛自持教導的緣故,他們兩人對逞凶鬥狠一點興趣也無,倒是四國的律法都已牢記於心了。因此,對於這種所謂的“俠義之行”,二人也沒什麼好感。這也是他們要接下這燙手山芋的緣由之一。至於另一個重要的緣由——
“數月無人成功,賞銀應該也漲了罷。”
“死的人太多,已經升到一千兩了。總捕快千謝萬謝,許諾若是此事了結,便請你我去酒樓暢飲一番。”
洛自省哈哈笑起來,縱身如煙般飄入密林中:“你在門口堵著,待哥哥我捆了那五大寨主出來!”
洛自悟看著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間黑影中,微微皺起眉。
卻說洛自省在林中發足飛奔,心中一口悶了許久的氣終於發散開來。自從在聖宮見到天巽手臂上那條龍,他便開始想這狐狸意欲何為。但是,每天分了心思防著緊著,那人卻沒有一點動靜。依舊是人前春風化雨,人後神秘莫測。久而久之,他便放鬆了許多,然卻常想到那條蜿蜒生動的青龍。
為何那時那刻,狐狸會剝下麵具,說那麼一句話?
那青龍又是什麼?萬惡之源?抑或既是他的痛處又是他的殺手鐧?
洛自省生性好奇心重,但這回,他卻始終將疑問埋在心裏。埋得久了,自然也愈發讓他難受。
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不問閔衍或重霂、戊寧,又為何不在與狐狸的你來我往中玩笑著便提起來。
隻因為,以他的直覺,知道了這個秘密便是踏入了一個領域,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想來想去,雖然依然煩躁,卻也能稍稍平靜了。既然直覺有危險,那便避開罷。或許,習慣了便好了。習慣那隻狐狸慢慢待他不同,習慣那隻狐狸笑得一臉算計,習慣那隻狐狸看他如看戲。他不也一樣麼?看這一出宮中戲,看這人演得千麵萬麵滴水不漏。都隻是看戲而已,互為觀眾,互為主角,也沒什麼。
而且,一貫瀟灑的他因為那小小的青龍印記煩煩擾擾,卻又是為何?天下還有洛五公子看不開的事麼?
洛自省收了笑容,端著張冷臉,捆了那幾名來不及反抗的寨主,一並拖著往山下奔去。
遠遠地,他便見洛自悟安安靜靜地在寨門邊等著,一旁的泥地裏躺著數名嘍囉。
見到弟弟,洛自省露出笑臉,將五個俘虜往他跟前一拋:“怎樣?”
洛自悟取出官榜,細細比對著。
“沒有易容,功夫也不弱,應當是正主。恐怕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麼容易便落在我手裏了。”洛自省得意地笑著,發覺弟弟並未如往常般露出淺淡的笑容,不禁有些奇怪。
“小六,你怎麼不高興?”
洛自悟抬了抬眼,撕開五人的外衣,沒有回話。
“這是做什麼?”洛自省好奇地瞧著他在五人背脊上抹了些藥膏,忽然,神色微微一動。
隻見其中兩人的背上慢慢浮出幾乎占滿整個背部的紋身來,一個是展翅欲飛的烏黑雄鷹,另一個是吐信盤踞的赤紅毒蛇。
“什麼來頭?”
洛自悟看那兩個紋身慢慢隱去,手掌微張成爪,捏碎了兩人的頸子,不答反問:“聖宮裏,你見著什麼了?”
洛自省自知瞞不過他,低聲道:“沒什麼……你可知,皇族有什麼特別的印記麼?”
洛自悟瞥向他,沉吟道:“不知道。可要問問二哥和四哥?”
“這可能是機密事件,他們也未必知曉。”
“那天巽為何要讓你知道?”
“我也納悶……”洛自省哼了一聲,不悅地踢了踢地上的屍首,“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人?”
洛自悟這才展顏微笑:“聽說析王費了數百年,暗裏養了人。這些人背上都紋著各類野獸猛禽,催動內力方能顯現。”
這種消息的來源不必想也知道是誰。洛自省擰眉道:“你怎麼輕易就信了天離的話?”
洛自悟搖首回道:“他自然隻有兩分真。但這兩分真若仔細待了,用處也很大。憑你,我不指望能從天巽那裏得到什麼。”
“怎麼不能!”洛自省衝口而出。他很少對著家人發火,尤其是孿生弟弟,今日卻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了。都是那死狐狸的錯!所以他才不想和這種心思重的人打交道!看著洛自悟依然平靜的神色,他不禁有些懊惱:“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們不是來看戲的麼?”
“看戲的反成了戲中人,你不可能不明白罷。你,已經無法脫離了。”
“你真將我當成繡花枕頭麼?”洛自省頓了頓,甩了甩手,“罷了罷了。你別與天離走得太近,我……我仔細想想。”
洛自悟沒有再多言,將三個大活人捆起來,再裹了屍首。
洛自省看他忙碌,低聲道:“陛下即將回京了。”可不正好,回京又是一番折騰,可能會讓他更明白一些當前的形勢。
天色微明的時候,洛自省回到三皇子府中。
他最近一出去便是好幾日,總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原本奉命看著他的侍衛費盡全力也盯不住,隻得放棄,任他出出入入,隨意闖蕩。
難得周圍一片清靜,狐狸真是轉性了。洛自省放緩了腳步,悠悠然走到寢殿前,聽得裏頭的呼吸聲,一把推開門。
天巽端坐在案幾前,注視著鋪開的畫軸。聽見聲音,他也沒有抬首,似乎並不驚訝。
洛自省嗬欠連天地回到榻邊,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這回怎麼那麼久?”原本靜靜的人卻出聲了,雖然隻是平常的語氣,卻不容人忽視。
洛自省枕在柔軟的墊子上,將丟在一旁的玉枕拖過來,一指一指慢慢地劃著,仿佛雕刻一般:“三更半夜,你怎麼還不睡?”
天巽聽他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有任何反應,接道:“父皇清晨便會到。”
“要去迎接麼?”皇家總是離不開繁文縟節。想以前,他家老爹出征回家都是尋常得很,既沒有排場,也不費人心思。
“他吩咐下來,說是不必。不過,你我一早須入宮一趟。”
“聖上一路勞累,怎麼不休息幾日?”
天巽慢慢地收起畫軸,輕輕一笑,道:“父皇聖思,你我怎能猜得?”他並沒有告訴洛自省,益明帝免朝免安五日,卻獨獨對他們例外。
“喚你去,定是封王之事罷。我……”洛自省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為,益明帝哪有不知的道理,而無論以哪朝禮法來看,他也是逾矩了。
天巽似是明白他此時所想,挑起眉來,竟帶著幾分戲謔之意:“父皇仁慈,你就安心罷。”
洛自省哼道:“我有什麼可擔心的?若是我有錯,你禦內不嚴,豈不是同罪?”
“禦內……麼?內殿何時聽過我的勸解了?”
“手段不夠便是不夠,何必推到我頭上來?”
天巽失笑,正色道:“誰能駕馭得住你?”
洛自省捏碎了手中的玉枕,半真半假道:“駕馭?你當我是馬匹不成?嗬嗬,這天下能讓我聽話的人也是有的。隻是,殿下不在其列。”
天巽雙眸微動,笑道:“噢?不知是哪位高人?”
“我二哥,和四哥。”
池陽刑部尚書洛自持,現今洛家家主,無論在四國哪位帝皇看來,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冷漠冷靜,人心世情看得剔透,上忠帝王下護弟妹,既有洛家之風,又有超於血脈之外的悟性。可想而知,這樣一位優異的兄長,自然對底下的弟弟具有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池陽棲風君洛自醉,才絕天下的洛四公子,身居宮廷之內,心在四海之外。他入宮十載,池陽的變化卻是千年萬年,永世永遠。憑著非凡才智主持新政,一身傲骨磨圓了卻是淡然清遠。目光獨到,手段非常,他自然也能將活蹦亂跳的弟弟製得死死的。
天巽想了想,大約能想象出洛家兩位公子製服洛自省的方法。一個應該是以勢逼壓,一個是尋弱點動搖。他短短時日不可能改變性情,無法逼壓,也不可能處處體解洛自省尋出他的弱處。相處的時間之差,是不可能改變的。
猛然察覺自己竟欲把握住眼前人,天巽頓時微怔。早在成婚時他便起了利用洛自省的心思,但知道他難於控製也沒有存多大希冀。如今,他卻並不單隻是想利用他。這又是何種心境?難不成自己真隻想看著他解悶麼?
他神思變幻,洛自省卻已拋了煩惱,將碎玉收起來,妥妥帖帖地貼身放了,往榻上一躺,迅速入睡。
天巽不禁莞爾,看著他那無憂無慮的模樣,最後一絲睡意也消弭了。
翌日,三皇子殿下帶著內殿入宮麵聖。
兩人都盛裝華飾,更襯出麵容俊美,身段修長。行在殿道上時,雙璧風姿,惹來無數欽慕的目光。
走了一陣也沒有侍官前來傳口諭,洛自省索性停下了。
“怎麼?”天巽目光溫柔,輕聲問。
“父皇回宮不久,可能在寢宮罷。”洛自省回道。他雖然很喜歡引人矚目的感覺,卻不喜歡稱狐狸的意,以此向外人顯示他們“感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