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聖宮曆險(1 / 3)

聖宮,神之所居也。

於四國子民而言,這是最接近神靈的所在,是世間唯一的清淨地。但在洛五公子洛自省看來,這世間不存在純粹之地,因而,聖宮也並非絕對神聖之處。

當然,他也敬慕神靈,他也虔誠不移。隻是,他的虔誠,是以他自個兒的方式體現出來的——相較千裏迢迢去聖宮參拜,向初言國師與黎唯請教,無疑更可能獲得“天啟”。

至於昊光國師……洛自省掃一眼正閉目養神的天巽。此人與初言國師的感覺大相徑庭,總有幾分邪氣。不過,既然也是國師,學識見地都應該沒什麼差別。雖有國師不能幹預皇位繼承之論,但狐狸每月都殷勤往來,不可能從未與他深談過罷。那麼,在狐狸殿下看來,這位國師究竟是何等人物?

“殿……”

天巽雙眸微張,身體輕輕一動。

看他這付虛弱的模樣,洛自省難得地生了些許同情,訕訕地轉過首:“罷了,你休息便是。”

天巽瞧他轉瞬間便收起渾身氣焰,不禁莞爾:“有什麼話,盡管說。”

分明連聲音都變了,還在逞強,皇族果然容不得示弱。“都說了沒事。”洛自省心中咕噥了幾句,探身拉開玉簾。

天色方明,兩旁朦朧的景物飛速後退消失,隱約可見林中燃著幾點燈火,似乎是人家,又似乎是幻覺。

這片密林實在大得有些異常,乘風行了將近一個時辰,卻仍不見盡頭。換輿轎時,江伯明明說這便是仰山,聖宮就在這仰山之內,怎麼還耗了這麼久?

昊光地圖上,仰山也並不引人矚目,隻是京郊不遠的一座高山罷了。區區一座再平常不過的山峰,既不巍峨也無連綿,卻成為聖宮所在地,委實古怪。

洛自省垂眼看向抬著輿轎的四名侍衛。四人臉色如常,沒有任何奇特的反應。他頓時也沒了詢問的心思,當下放下簾子,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旁。

應該是入大陣了罷,他卻沒有發覺。果然,高人盡在這種出世入世之地。

東麵的天空逐漸亮起來,在山與天的交界處,染上一抹淡淡的黃色。洛自省遙望著在林木的間隙中若隱若現的天際,看著那片漸漸濃厚的色彩,橘,淺緋,最終是熾烈的赤色。在朝陽即將升起的那一刹那,他移開了視線。

密林中薄霧散盡,高大茂密的林木筆直挺立,鳥啼獸鳴此起彼伏,卻依舊幽然如隔世。

輿轎倏地停下了。

有人來了。

洛自省側首細聽。

腳步聲異常輕盈,不急不緩,不緊不慢,不似武林人,應該是修行者。

他轉頭瞧了瞧天巽,身形一閃,便到了轎外。

抬轎的侍衛皆靜默不語,暗衛也沒有出現。

密林中,一條隱約可見的小道蜿蜒延伸。小道的盡頭,一名身著寬大的灰色長袍的男子手持一盞燈籠,慢慢走近。

洛自省盯著他,待要出聲,旁邊草木悉悉索索,忽然跳出幾個人來。

早便知道這林子裏有不少人,卻料不到他們竟敢在聖宮附近攔路搶劫。洛自省側過身,端詳著這幾個形容疲憊的“劫匪”。

“劫匪”們喘了幾口氣,倏然撲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腿。

洛自省也沒有躲避,任由他們抱著,挑起了眉。

“貴人!貴人救救我家娘子!”

“請救救我娘!”

“別忙,怎麼了?”

“娘子難產,大夫沒法子,隻能來聖宮求醫。她一直流血,挺不住了。怎麼辦?我們轉了一夜,也找不見聖宮!”

“先將她接過來罷,在哪裏?”

“就在那邊,貴人隨小人來……”

洛自省提起中年男子的衣襟,提氣便要掠過去,回身卻見那灰衣修行者擋在他麵前。

修行者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淡然,麵上卻和顏悅色:“你們大可放心,我們已經派人接她入聖宮了。”

“謝謝!小人謝謝聖人!”

“這名號,在下擔待不起。”

修行者都是這般雲淡風輕的麼?雖然比不上黎五哥天生性子淺淡,卻令人禁不住生出好感。洛自省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出聲問道:“閣下是?”

“在下是聖宮的修行者,受命接引公子與民眾入聖宮。”

一麵說,修行者一麵向轎內行禮。

看來,是知道的。洛自省暗忖。而且,這模樣也不似能問得出訊的。罷了罷了,聖宮的人他已經見過許多。與其與他們旁敲側擊,倒不如去問狐狸殿下。說不準,狐狸殿下還會透幾句真話,他們卻是寧可將秘密埋腐爛了也不會說半個字。

“請隨我來。”

修行者話音方落,原本遮天蔽日的林子竟似移開了般,往四周退去。一段段道路上,數百名平民百姓或立或坐,望過來的目光中滿是敬畏。

“公子,師父不日便歸,還請暫且先歇下。”

“不急。”天巽帶著笑意的聲音自車內傳來。

修行者頷首,輕輕一笑:“那便隨我來罷。”

“大人……”衣著襤褸的中年男子遲疑著上前一拜,“隻要娘子平安,我們父子在此等候便可。”

“無妨。既然已經來了,便入宮齋戒敬神罷。尊夫人也需各位虔誠維護。”

“是!是!謝大人!”男子忙不迭弓腰,望見一旁的洛自省,也深深行禮,“也謝過這位公子。”

洛自省看此人進退有度,也不似尋常市井百姓,擺了擺手,多瞧了幾眼他身側垂著頭的幾個年輕男子。

聖宮朝拜者很快聚到輿轎邊,多數人都好奇且小心地朝轎裏張望著。然,天巽卻再沒有出聲。

修行者領著眾人沿著小道往前行。不多時,一座陡峭的斷崖便出現在路的盡頭。險峻的崖壁筆直插入雲霄,烏黑剛硬的壁石與雪白柔軟的雲相形相襯,兩極分明卻又協調無比。

洛自省胸臆中驀然豪情澎湃。單隻是看到這剛柔並濟的絕景,也不枉此行了。更何況,還有一座昊光聖宮待他遊覽觀賞。

狐狸啊狐狸,這回,被你算計一回也算值了。當然,天巽心底裏打的什麼主意,他並不在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修行者低低喝一聲,手中的燈籠熄滅了。斷壁中央,沉重的石門緩緩開啟,一個燃著燈火的洞窟出現在眾人視野裏。

洛自省雙眸一亮,難以掩飾興奮的目光。

視線所及之處,乳白赭紅色晶瑩的鍾乳石,或如頂天立地不可撼動的巨柱,或如與石壁合為一體的樹冠,或如鑲嵌在洞頂的蓮花台,或如精致優美的酒樽,或如攢擁而出的波濤,或如無數從天而降的箭矢。似物,似人,似真,似幻。非鬼斧神工,不能成此如畫奇景!

眾人在這鍾乳林內穿行,唯恐驚動這裏的神靈精怪般,不敢發出半點聲響,甚至,連呼吸聲也極力壓抑著。

洛五公子卻時而飄上橫在頭頂的雪白石台,時而停下細細端詳路旁某根怪型怪狀的石筍,時而伸手試試地上潺潺流淌著的冰涼的泉水,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輿轎內,天巽望著他那付無憂無慮的模樣,微微勾起唇。

讓他過來,再明智不過。

就如現在這樣,單隻是看著他,便不會覺得無趣,渾身的疼痛也似隨著那張表情不斷變化的臉而消失了。

這場婚事的價值,愈來愈出乎意料之外了。既然如此,若留他在一旁看戲,就太可惜了。大皇兄那種又驚又怒又難以置信的神情,他也還想瞧瞧呢。

天巽嘴邊的弧度愈發明顯,微垂雙目。沉思了一會後,他再度闔上眼,臉上的笑容卻不複溫柔。

愈往鍾乳洞的深處走,水流衝擊的聲音便愈清晰。

最終,修行者停在一座飛瀑前。

瀑布約有四五丈高,並不算壯麗。然而,在溶洞中卻已是非常罕見。水流衝入下頭一泓清潭中,浮起一層沁涼的水霧。潭水不深,早已滿溢,細細的水流便沿著低窪處往外流去。

修行者走入潭內,回首淡淡地笑了笑,瞬間沉入水下。

百姓們都有些驚訝,但卻毫不遲疑地跟上去,很快也被水淹沒了。

輿轎留在最後,四名侍衛不急不慢,似乎正靜等驚鴻內殿收心。

洛自省立在高處,看著眾人消失,頗為驚奇。這閔衍國師性子也太怪了,居然設了三道陣勢,一道比一道難解。果然不想讓人隨意擾他清靜麼?若不是天巽病得不輕,恐怕也不會準他進出罷。狐狸是因禍得福?還是一無所得?

想著,他提氣縱身,在鍾乳石上輕輕一點,隨即落在輿轎頂上。

四名侍衛立刻將轎子放在水中,退回水潭外。

洛自省抬眉,正要出聲,轎子卻迅速往下陷去。

恍然間,水底的鵝卵石擦過他的臉,定了定神,眼前卻是一座宏偉的漢白玉山門。山門中央的匾額上空空如也,卻令人強烈地感覺到此處的不凡。

洛自省撣撣半點不曾沾濕的衣袖,回首望去,山峰如仞,高聳入雲。

他毫不懷疑,這聖宮根本沒有通往外界的天然道路。而且,縱有再高的內力,也攀不上這些高崖,縱有再強的風靈力,也無法施展。在這裏,天縱英才如他洛五公子,也不能放肆。

不過——

他就偏愛這種專克著他的地方。

洛自省一麵想著這些陣勢的奧妙,一麵跳下輿轎。

“殿下,請。”

倏然在身側響起的聲音,令他微驚,反射性地生出十分警覺來。

側首回望,卻是那修行者,神情恬淡,不卑不亢。而周圍的百姓也早已散去了,隻餘下他,和輿轎中的人。

“戊寧尊者不必多禮。”天巽撩開簾子,優雅地下轎,臉上依舊是溫和無比。

戊寧尊者?洛自省再度打量起身旁不起眼的男子來。四國之中,除了獻辰銀發聖人搖曳尊者,能被稱為“尊者”之人,隻有國師最厲害的弟子。料想不到,這人竟是“尊者之尊”,已修行萬年、聲名赫赫的戊寧尊者。單有此人坐鎮昊光,大皇子之輩也不敢隨意使出禁術了罷。所以……暗的不成,隻能光明正大。

戊寧仿佛明白他在想什麼,輕笑道:“我還道為何殿下來得這麼晚,原來發生了不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