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口諭,怎能隨意進出父皇寢宮?不如,我們先去母親宮裏問安罷。”
“也好。”
不經意一望,旁邊一片木芙蓉怒放,清雅動人。洛自省神色微微一動。
天巽看他神情漸漸溫和起來,也端詳著這片開得正好的花。
家中的木芙蓉,也該開了罷。轉眼間,便已經離家半年了。那時的不甘不願,那時的悶氣,早不知何處去了。洛自省側眼瞧了瞧一旁的天巽。連這狐狸的無處不在,也變得理所當然了。現下,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煩煩惱惱,也都是這人帶來的。
“家裏也種了木芙蓉麼?”天巽問。
洛自省難得心平氣和地點了點頭。
“讓江管事也在花園裏種一些,如何?”
“也好。”雖然他並不喜歡睹物思鄉,這花卻可讓他心情變得好些。
他這種淺淡卻溫情的笑容,天巽從未見過,也不自禁地彎起唇。
“走罷,不是要去內宮麼?”沒多久,洛自省便斂了笑,轉過身。
天巽頷首,自然而然地在前頭領路:“隨我來罷。”
兩人到得內宮附近,著暗紅服色的帝宮正司匆匆迎來,行禮道:“陛下已到禦書房,請殿下與內殿隨小人前去。”
“煩勞正司領路了。”天巽溫笑道。
“這是小人的分內事。殿下,內殿,請。”
走了沒有多久,兩人就遠遠瞧見一身華服的天離。
“四殿下,許久不見。”洛自省笑眯眯地招呼道。
天離臉上露出幾分驚喜,迎上來:“三哥,驚鴻內殿,何時自聖宮回來的?”
雖然有些意外他的出現,卻也並非不曾想到,因而天巽依舊滿麵春風:“回來兩三日了,最近如何?”
“還是一樣。昨日忽然接了父皇口諭,便過來了。三哥可知父皇有什麼意思?”
“父皇聖思,你我莫要猜度才是。我和自省也是接了口諭便來了。”
“三哥說得是。”
洛自省在一旁看著兩兄弟夾起狐狸尾巴,虛與委蛇,不禁無聊得慌。趁兩人說話告一段落,插了一句:“四殿下最近和我家弟弟走得很近呢。”
天離眼眸一轉,道:“不過湊巧在酒樓遇過幾回罷了。”
洛自省笑哼一聲,分明是不信。
天離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目光在他和天巽之間轉來轉去:“說起來,洛六公子還在外頭住罷。若是不嫌棄,煩勞驚鴻內殿勸他到小王府上暫住如何?”
“不必了。”洛自省不假思索地回絕,“我正想法設法讓他過來陪我住,四殿下就別打主意了。”
雖然早已習慣他的直言直語,天巽聽了也禁不住笑意更濃。
至於天離,隻能無奈一歎:“內殿說得……好像我正圖謀什麼似的。”
“難道不是麼?你現在是處心積慮要接近我弟弟。”
“洛六公子君子之風,我自然……”
洛自省望著正一臉真誠表達敬慕之情的四皇子殿下,冷冷地道:“天下之大,君子多了。我奉勸四殿下,還是別太執著為好。”
天離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語,微微笑道:“這種事情也是你情我願。內殿放心,我不會讓洛六公子為難的。”
“……罷了,暫且信你。”
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到了禦書房。
正司通報之後,便聽裏頭傳來益明帝的聲音,雖威嚴卻雜著幾分父親的慈意:“都進來罷。”
三人垂首入內,就見益明帝坐在禦案後,一身常服,神色異常疲倦。
“父皇還是早些歇息罷。兒臣們在偏殿候著。”
天巽開口道,語氣不輕不重,真真情深意切。
“無妨,讓你們來,也不過幾句話罷了。都坐下罷。”
“謝父皇賜座。”
三人行禮,找了位置坐下了。天巽和洛自省坐在右麵,天離坐在左麵。
益明帝來來回回地看著兩個兒子,忽道:“離兒也已弱冠,可有中意的人?”
天離一怔,微微勾起嘴唇。
洛自省眯起眼睛,視線化為刀劍毫不留情地刺過去。
天巽則恍然一無所知般,拿出做兄長的溫柔笑容來。
驚鴻內殿散發出的警告氣息,不注意到也難。天離輕輕一歎,道:“父皇,兒臣不急。”
“有個人幫你不好麼?”益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瞥了洛自省一眼後,又道,“罷了,你若不願意,朕也無意勉強。”
這天離,放過了絕好的機會,又是為何?洛自省思索著。他可不認為他當真看上自悟了。原本是想均衡勢力的益明帝,可能會以另一種形式補償他罷。也是,婚約不知是福是禍。齊心也就罷了,若是相互詆毀攻擊,倒還不如有個能幹的屬下。
“你們二人也是時候封王了。皇後已挑了良辰吉日,就在半個月後。事不宜遲,離兒早些去聖宮齋戒。至於巽兒,既然已經去過了,在府中修身養性便可。”
“兒臣遵旨。”
益明帝半闔上眼,似乎已經倦極,道:“你們二人下去罷,省兒留下。”
“是。”
天巽、天離恭謹地退出禦書房,洛自省挺直了背脊,略有些緊張地瞄了瞄禦案後的人。
臨關門之際,天巽回首望了一眼,眼中莫測高深。
禦書房內一時一片寂靜。
洛自省正襟危坐,低眉垂目,益明帝啜了一口茶,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聽見笑聲,洛自省鬆了口氣,麵上依然維持優雅。
好不容易笑聲停了,便聽帝王道:“省兒,朕與洛將軍,哪個更可怕些?”
這還用得著問麼?!洛自省頗為躊躇,仔細搜羅了幾個恰當的詞:“陛下氣勢非凡,令人不自禁地臣服、景仰;兒臣的父親雖頑固嚴厲,兒臣的性子卻更為頑劣,所以不服他管教也是經常。”
益明帝又忍不住笑起來:“你道自己性子頑劣,朕怎麼一點看不出來?”
洛自省抬起首,回道:“兒臣在父皇麵前不敢放肆。”
“噢?公然進出應坊、半夜出入京城、四處抓捕罪犯領賞金——這些,都不擔心讓朕知道麼?”
果然都知道了。洛自省雖然懊惱,卻半點不後悔。
“兒臣知罪。”
“那麼,朕罰你什麼好呢?”
“兒臣知罪,但不認罪。”
帝皇挑起眉來,閱人無數的深沉眼睛直視著玉階之下的年輕人。
洛自省神態大方,毫不做作地解釋道:“其一,昊光並無律法規定有家室者不能入應坊玩樂,兒臣不認罪;其二,半夜出入京城也是為公不為私,兒臣不認罪;其三,也沒有律法規定皇室不可抓捕罪犯,維護治安,兒臣亦不認罪。”這些理由在他腦中已盤亙了無數次,自然信手拈來,半點不猶豫。他做這些在別人眼中為不守禮法之事,自然找好了借口。這也是在家中時常做的,並不為難。
“嗬嗬,那麼,你無罪反倒是有功了?那你說‘知罪’卻又是為何?”
“讓父皇因為此事煩擾,是兒臣的罪過。”
益明帝眯起了眼,靜默了一會,忽道:“以前你便是這麼哄爹娘的麼?”
洛自省想起往事,笑了笑,回道:“這都是用來哄大哥和三哥開心的。父親總為我暴跳如雷,索性便將我交給二哥管教。而這些話對二哥半點用也沒有。”
“省兒,你覺得平常人家兒女對爹娘說這麼一番話,與朕的皇兒對朕說這麼一番話,有何不同?”
“或許隻是心思轉了幾道彎的差別罷。”
帝皇意味深長地看著微微側著首的洛自省,輕歎:“朕喜歡巽兒和你的原因或許就在此。你們二人,也算是投緣了。”
洛自省略微抬起眼,看著他感慨的表情。也許因為皇家不知道何謂真情,不知道區別虛情假意,才會被天巽刻意地騙過罷。或許也並非是單純地欺騙,那人的語句中,真真假假難辨,逼真得很。帝皇登基五千年,前四千餘年竟一直無子,直至後來女兒、兒子陸續誕生,才緩解了皇室危機。盼了四千載,他對自己的骨血該是何其在意,如今卻不得不親眼目睹著又一次的血肉相殘。究竟是他狠心,還是皇室必須狠心?
“省兒,此去平輿,終於見到棲風君了。”
洛自省輕輕一動,揚起眉。
益明帝看他臉上隱隱流露出笑意,道:“果然是驚才絕豔,真是令朕羨慕文宣陛下呢。不過回來看了你和自悟,卻也好了。”
洛自省聽他提起自悟,又想起方才警告天離時身旁若有若無的銳利眼神,臉色微微一變:“父皇……陛下……”
帝皇恍若未聞,接著道:“離兒也是時候娶妻了。”
洛自省不做聲,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叩拜。
益明帝看著他,沉默著。
禦書房內安靜且壓抑。
“省兒,你覺得,朕現在的首要之事是什麼?”
“平衡四位皇子之間的勢力。”
“那麼,你也該知道,這是必須的。震兒數百年來被視為唯一的皇嗣,早已羽翼豐滿;艮兒雖無爭位之意,皇後卻已布局千年;巽兒現在有你,又有德妃人脈……而今,最弱的是離兒,正需要一位不止是聯姻擺設的內殿。自悟與你同為池陽洛家人,雖不可能再被封‘禦弟’,卻是最好的人選。”
洛自省臉上血色盡褪,低聲道:“承蒙父皇厚愛,兒臣替弟弟拜謝隆恩。隻是,最後隻有一人勝出,我不能與我的弟弟為敵,也不能眼睜睜看他涉險。”
“朕,也不想四個孩子隻剩下一個。”
也許,六個孩兒,也隻能剩下一個。洛自省心中繞著這個念頭,想到池陽的長公主殿下。但是,帝皇的孩子是血脈相連,他的弟弟便不是骨肉相親麼?自悟千裏迢迢陪他來此地,隻為了擔心他的安危,而今卻受了他的連累!早知如此,他倔強什麼!早些認清形勢,早些與狐狸訂約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