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兒。”益明帝悠悠一歎,走到他身旁,如慈父般輕輕撫摸著他的發。
“父皇……父皇對每位內殿,都是如此麼?”洛自省忽然抬首,神色肅穆。極盡威脅利誘,不管他人心中恐懼哀傷,隻為了給自己的某一個兒女留下後路。
益明帝與他對視,良久方道:“他們重視的人不同。”
他何德何能,竟被認為是天巽最重視的人!洛自省心中苦笑,麵上卻不能有半分退讓:“父皇本該選擇,卻無法取舍;本該放任他們一搏,卻無法就此旁觀。而今,卻讓兒臣這等小人物來取舍?”
“你是好孩子。”
這話中似乎蘊含著什麼,又似乎再樸實無華不過。洛自省無言。
益明帝頓了頓,又道:“滿朝文武,皇室一族,再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朕的心思。”
也是。誰能料到,叱吒五千年的帝王竟然無情生情,不能自已呢?既要為這國家獻出一位絕世帝王,又要盡可能的留下自己的孩子。
難得的皇帝,也是難得的父親。
洛自省垂目,半晌,堅定地道:“兒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了。”
益明帝似乎稍稍寬了些心,親手將他扶起來:“你和自悟想要文職還是武職?”
這是一條危險的道路,四哥說過,他也想過。既然隻有這麼一條路,不管有多艱難,也要走下去。洛自省淺淺一笑,心中苦澀,低低道:“洛家人,還是在馬上自在。”
領了一堆賞賜之後,洛自省被禦前侍衛送回了府。
他本想著天巽或許會套他幾句話,卻沒料到那人隻是沉默地看著他手中抱著的數顆碩大的夜明珠。
頗有些戀戀不舍地看著這些一顆便價值數萬兩的寶貝,洛自省有些肉疼地咬了咬牙,手往前一伸:“你挑一顆罷。”
天巽抬眉,嘴唇一勾:“隻能挑一顆麼?”
驚鴻內殿劍眉倒豎:“這可是賞給我的!”言下之意,能給一顆已經是他大度了。
三皇子殿下隨手拿了一顆,拿捏把玩著,心情似乎很好。
洛自省看他好像很喜歡,眼珠轉了轉,道:“你若喜歡,一顆一萬兩如何?”
天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在案幾旁坐下:“你直接向父皇要現銀不是更好?”
“那不是有給你要軍餉的嫌疑麼!”
“軍餉?”
洛自省冷哼著,收好寶貝:“別裝糊塗。”
天巽也不反駁,看他還是眉飛色舞的模樣,心裏竟隱隱地安然了。
“最近不管如何,必須帶上暗衛。”
“你封王幹我何事?”
“你是生是死,於我幹係大了。”
洛自省側目望過去,正和那雙銀芒熠熠的眸子對上。不知是被益明帝的威脅激起的憤懣未平,還是愈看這隻狐狸愈不滿,他倏然沉下臉,冷冷道:“若是他們有那份能耐,便跟著罷。”
天巽的眼神也漸漸地沉下了。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已經做出了什麼決定。然而,這決定於他有益抑或有害,他並不清楚。最令他覺得不悅的是,父皇竟然先他一步。他的內殿,理應由他來收服,不是麼?
夜半,內城裏一片寂靜。
洛自省腰中掛了個酒葫蘆,慢騰騰地在偏僻的巷弄裏走著。
明天正是天巽和天離封王之日,他原本也該在府裏修身養性,卻還是趁天巽不注意的時候溜了出來。但是,與洛自悟在應坊喝酒看美人時,心中始終堵著一股悶氣,半點花花心思也生不出來。益明帝給的威脅困擾了他半個月,和天巽手上那條龍一樣,讓他煩躁不堪。
如果他到時候無法勸住天巽,益明帝是否定會下旨讓小六嫁給天離?或者,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讓他後悔?不,他絕不能容許小六也進入皇室。但,要如何做才能控製住那狐狸的殺意?皇室之爭,留下一個人便是對自己性命的威脅,狐狸絕對不可能放過任何斬盡殺絕的機會。
益明帝以為他是狐狸的什麼人?這狐狸,是沒有弱點的,更是無情無心的。
這妖怪兩父子,就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入戲麼?非得逼得他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純粹一些,不能不動腦筋。
迎麵,兩位戴著幃帽的女子匆匆行來。
這種時刻,竟有女子外出,不可謂不奇怪。
不過,深夜幽會之事,也未必沒有。所以她們隻能走這種偏僻小道,以免夜巡士兵瞧見,引來非議。
香風陣陣,洛自省深深地呼吸著,胸臆間的悶氣也消了大半。
他很好奇,那幃帽下的兩名女子究竟有怎樣的風姿。畢竟這種時候能在路上遇見,也是一種緣分。
眼看就要錯身而過,風流瀟灑的洛五公子一展折扇,笑著住了步子:“兩位姑娘,夜路危險,可要在下送你們回府?”
兩位女子嫋嫋婷婷地停下來,便聽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道:“多謝公子好意,奴家心領了。”
“姑娘家住何處?或許順路。”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讓人懷疑的話,洛自省絲毫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像個登徒子。
女子輕輕的笑聲響起來,動人無比。清風吹過,那幃帽長紗飄起來,露出兩張如畫般的美顏。
洛自省滿臉驚豔之色——這……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麼?從以前就夢想著能有這樣的豔遇,沒想到今時今日竟然實現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雙目閃閃發亮:“兩位,夜已經深了,還是由在下送一程罷。”
兩位美人對視一眼,巧笑倩兮,點了點頭。
時機難得,洛自省當即又靠近了幾步,陶醉在脂粉香中。
倏然,美人紗衣微動,寒光頓閃,無數細針飛向正浮想聯翩、興奮難耐的洛五公子!同時,高牆兩旁跳出數十蒙麵人,射箭出劍,快如疾風!
若換了他人,恐怕此時已成亡魂。
但這是洛五公子。
洛自省神色絲毫未變,笑吟吟地一甩長袖,袖子灌滿了勁風,猶如堅石,擊偏了暗器。而後,他迅速拔地而起,身形如煙,轉眼間便奪了一張弓,落在巷子中央。
他微微地笑著,衣袍淩亂,腰間的酒葫蘆也破了,酒香四溢,手中隻有一張長弓。然而,卻沒有人敢貿然上前。
“美人,不想讓在下相送,也不必如此激烈地拒絕罷。”
“哪裏話。奴家可很願意送內殿一程呢。”
“噢?美人相送,真是在下的榮幸啊。”
“內殿不必客氣。”
洛自省執起弓,拉開弦。
雖然沒有箭矢,他卻姿態優雅地拉滿了弦,仿佛狩獵場上胸有成竹的獵人:“美人稍等,待在下解決這些雜兵之後,你我再相會。”
所有刺客的神色都變了。
洛家弓之名,天下皆知。洛家人的臂力,從小便是非凡,而他們的箭的準頭,也是冠絕四方。
就算沒有箭矢,照樣一箭取命!
刺客迅速飛身而起,不顧一切地撲上來。
洛自省將虛無的箭射出去,便有數名刺客悶哼一聲,腦上汩汩流血,倒下了。他淺淺地勾起嘴唇,宛若漂移般躲開襲擊,弓如雙頭刃,隨意翻飛,竟削去幾人的頭顱!
兩名女子的臉越來越蒼白,立刻抽出軟劍,衝過來。
洛自省隻覺右手火辣辣地疼起來,卻沒有理會她們,依然追擊著剩下的蒙麵人。
他身形飄忽,二女也隻得那麼一次機會,便再也未碰著他的衣角。
拍碎最後一名刺客的天靈蓋後,洛自省回過首,依然是笑容滿麵。但是,渾身浴血的他,此刻卻笑得寒氣四溢,猶如鬼魅。
“美人,偷襲可不是什麼光明手段。”
“對付洛五公子,不能用光明手段。”
洛自省丟下手中的弓,一步一步踏近她們,笑歎道:“我該如何是好?以池陽律令,女子不能隨便殺的。不過……這可是在昊光呢。”
他語中帶著幾分憐惜,眼中也沒有殺意。兩名女子卻覺得膽戰心驚。
想了想,洛自省忽然停了步子,道:“罷了罷了,你們走罷。”他右臂流出烏黑的血,中毒已深,也不想多糾纏。
二女依然一動不動,緊緊盯著他。
“怎麼?是想搏命一擊麼?我不怕這點毒物,也不喜歡殺美人。隻是,我的耐性可不怎麼好。若再糾纏不休,我可保不準會做出什麼事來。”
“去罷。別忘了告訴你家主子,不管他是誰,我都記下了。”
揚起眉,洛自省點了右臂的穴道,如風般消失了。
禦風飛行的洛自省很快回到三皇子府,搖搖晃晃走入寢殿。
天巽正在挑燈夜讀,聞見酒味和濃重的血腥味,神色微變。抬眸見洛自省一身是血,右手臂不自然地垂著,還笑嘻嘻地靠在門上,他皺起眉。
“你知道我今天遇上什麼樣的美人了麼?”
“你確定今後還能遇上美人麼?”天巽淡淡地反問,走到門邊,將傷者拉進來,撕開他的衣袖,查看傷口。
“不會死,吃過解毒藥了。”雖然如此,這毒過於霸道,令他的內力運行凝滯了。不然,他還能將那兩個女子送去聖宮懲治。
天巽看著那血肉翻飛、猙獰恐怖的傷口,情緒異常冷靜。“不知道是誰麼?”
“怎麼可能落下把柄?”洛自省見他神色不變,笑道:“不正好麼?你就缺了個借口。”
天巽抬起眼,望著他滿不在乎的笑容,忽地也彎起眉:“是啊。”笑得如沐春風,他的手卻緊緊捏住他的傷口,霎間血流滿臂。
“既然內殿也說是機會,我便不客氣了。”
洛自省吃痛,皺起眉。
血依然不停地滴下來,沾濕了天巽的衣袍。他看著洛自省越來越蒼白的臉,放開了手:“來人!快找太醫!”
洛自省沒有再說話,一步一步挪回榻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
天巽看著他的血染紅了身下的長榻,恍然有種烈火正在焚燒的錯覺。連沾著他的血的手心,也被那灼熱的火焰燙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