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躺些時候麼?”
天巽神色略略黯淡了些,側首卻又是笑容滿麵:“怎麼給你解悶?”
洛自省搖搖首,合上眼。他不想再對著這張笑臉。天巽笑得愈溫柔,他便覺得背脊愈寒。尤其如今竟覺得他的神情收放自如、爐火純青,真真假假連他也難辨。平日倒還有興致摸透他心思,現下卻已經沒氣力疑來疑去了。
便聽李太醫道:“殿下的傷勢如何?”
天巽似覺尷尬,頓了頓才道:“不打緊。皮肉之疼罷了。”
“殿下如今……怕也快傷筋動骨了,還是別去操練了。”
“這……”
“聖上和皇後陛下也甚是擔心,殿下考慮考慮,休息幾日如何?”
“缺了一日便是前功盡棄了。”
洛自省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天巽忙壓低了聲音:“太醫還有要事在身罷。”
李太醫自然聽出他的意思,立刻告退,順便也將小侍、醫童都帶了出去。
殿內隻剩了他們二人,一片寂靜,然,洛自省卻再無顧忌,笑聲越來越大。
天巽看著他,笑顏不改。
洛自省笑得渾身作疼,喘著氣低低道:“你倒是不怕人指指點點,不惜壞名聲,竟然去營中操練?”雖然他會些功夫,離銅皮鐵骨卻還遠得很,何況又是細皮嫩肉的金枝玉葉,哪能禁得住摔摔打打。他善人名聲在外,將士們自然也不會刻意作假放過他,可真苦了這位奮發圖強的三皇子殿下了。
天巽挑起半邊眉:“若隻是四處轉轉,和以前又有什麼不同?”
“你每天摔得青青紫紫,隻讓人看了笑話而已。”
“武藝長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不然你教我如何?”
洛自省嘶啞著嗓子,哼道:“我教你,你便能頃刻間脫胎換骨?”
天巽笑了笑,也不惱,從袖中摸出本書:“被人看笑話,總也好過被人遺忘罷。何況,我武不成,還有文呢。”
“‘唯善也’……‘唯善也’,你還不知外人怎麼說你?這是什麼?兵法?”洛自省瞧了一眼,卻忽然醒悟了,微微地抿了抿嘴唇。“做給他們看,自然是愈多人知道愈好。結果如何,你倒是分毫不在乎。”天巽以前是慷慨善良,日日隻知兄友弟恭,沒有半點權勢欲,也沒有多少上進心。如今突然天天在軍營中操練,捧著兵法研讀,雖然隻驗證了他“無才無能”,卻也足夠讓有心人緊張了。何況,他懂不懂兵不打緊,還有他這內殿在。
天巽笑而不語,隨意地翻著書。
看來,這回所獲頗豐。洛自省合上眼。笑得力氣都用盡了,這回應該能睡了。
再度醒過來時,洛自省一眼便看見自己最想見的人。
雙生弟弟坐在花梨木案幾邊,正閉目養神。
而天巽卻沒了蹤影。
侍從醫童們頗為識趣,見他醒來,便都靜悄悄地退下了。洛自省催動內力,發覺疼痛又小了不少,便強忍著運行了兩大周天。四肢筋脈雖然有些淤塞,但也勉強能夠通行。隻是如今他的內力隻恢複了兩三成,莫說催毒,連護住心脈也覺吃力。
如果太醫所言不虛,他可當真要躺著過冬了。
“你病怏怏的樣子還真是少見。”
聞言,洛自省抬起眼,便見洛自悟正拿著軟巾走過來,神色依然平和。
由於運功的緣故,出了一身汗,洛自省正覺得渾身粘膩,看他走近了,一付理所當然照料他的表情,忽覺心情低落下來。“和以前一點不像……”
“怎麼?”
“小時候我生病了,你惶急慌張,眼淚都快下來了。如今卻是心平氣和,篤定得很。”
洛自悟微微彎了彎嘴唇:“有誰性子還和孩子一樣?你麼?確實,你太特別。”
“小六,這種話說起來真不討人喜歡。”
“這回不是麼?你若對那些女子提防一些,也不至於受傷中毒。”
“唉,到底誰才是兄長?怎麼這會兒你說話和大哥三哥一樣?”
“這話我也很想問你。”
洛自省自知沒有身為兄長的風範,雖然心中不怎麼好受,卻也早習以為常。隻是洛自悟的反應與他記憶中的相差太多,讓他一時有些不平衡而已。
洛自悟給他擦著汗,想了想,又道:“方才皇後陛下過來,問了幾句。恐怕你醒來了,立刻便有人報給她知道。”
洛自省毫不在意,仿佛沒聽見般,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申時初。”
午憩的時間剛過,正是後宮閑得無事的時候,皇後陛下恐怕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在宮裏可真是躲也躲不過,避也避不開。他厭惡這些虛與委蛇、真真假假,天巽卻恨不得人人都來圍觀。若都來看他玉樹臨風、瀟灑自若也就罷了,偏偏來看的,就是他現在虛弱不堪的模樣。
當真可惡啊!
黑著一張臉,洛自省索性閉上眼。
“若是餓了,先用些粥。”
洛自悟取過食盒,以傳音入密道:“別裝了。你內力尚未恢複,感覺不到。這宮殿四周最少也有二三十人正鬼鬼祟祟地窺探,還有四五個絕頂高手暗裏監視。”
在宮裏可不就是如此?說什麼話都不安全。
“昭王殿下若來了,帶的幾個隱衛還能震懾他們。這會兒,恐怕你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揣摩得明明白白。”
洛自省歎口氣,張開眼,才想著先吃點東西存些氣力,便聽見侍官高唱:“皇後陛下駕到,德妃娘娘到。”
洛自悟放下食盒,退到一旁。
洛自省腹中空空如也,帶著幾分哀怨,瞪著那近在眼前卻也遠在天邊的膳食,卻無能為力。
香風陣陣,美貌雍容的女子姿態優雅地越過屏風,望見洛家兄弟時,臉上的輕笑略微加深。
洛自省從未仔細瞧過這位陛下,此時一眼看過去,就見雲鬢如鴉,蛾眉櫻唇,華貴逼人。同樣盛裝巧飾,德妃美則柔,她卻是雅且威。
當然,洛自省很清楚,德妃之柔絕非軟弱,而皇後之威卻無比真實。
“微臣參見皇後陛下,德妃娘娘。”洛自悟躬腰行禮。
皇後略頷首:“起來罷。”德妃輕揚著眉,在一旁微微笑著。
“謝陛下。”
皇後的目光在洛自悟身上停了停,接著自然而然地轉向洛自省,關切地道:“可算醒了。昨日巽兒遣人來報,聖上過來時,你卻又昏睡過去了。我和德妃妹妹今早也來了兩趟,都沒趕巧。”
洛自省聽她說得輕柔和氣,似真是無比關愛晚輩,不由得心生幾分謹慎。
“勞母後掛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