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妹長大了,又多了琴鬥。她自是勝得漂亮,得意得很。”洛自省喟歎一聲,垂目輕笑。
聽他語中滿是懷念,天巽此刻的心境格外複雜。
他當然風聞洛家人之間的羈絆,遠遠超過尋常親族。此時不禁也一麵覺得這麼有趣的一家方能養出這麼奇怪的兒子,一麵又甚至有些嫉妒如此單純的親情。不過,更深的還有些不快。至於不快的緣由,他依舊不想追究。
定了定神,他接道:“你得過什麼彩頭?”
洛自省揚了揚眉,嘿嘿一笑,洋洋得意道:“去年我武鬥勝了小六,向大哥討了他的墨金九環刀,向大嫂討了千金難買的續命奇藥,向二哥討了幾萬兩銀子。三哥做主,帶我去各大酒樓轉了一圈,還引見了數位世族閨秀。爹娘和小六放了我半年自在。至於四哥,聽說我勝出,特地從宮裏帶了好些寶貝送我。”
張口閉口不離金銀財寶,天巽失笑。
洛自省以前的確過得恣意非常,十足一個紈絝子弟。然,他怎麼從未發覺,世上也有這種世家“不肖子弟”——無心經營家族勢力,對入仕也並不十分熱衷,整日吃喝玩樂,偶爾行俠仗義,滿腦子仗劍逍遙英雄美人……俗世俗物,雖然都在他身邊,卻根本束縛不了他。
他與他,無論是經曆還是向往,無論是性子還是容身之所,都差了萬裏之遙。
通過他的眼他的手他的足,他窺見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世界。
是,他從不知道世上還有如此有趣的人,過著如此隨意的生活。在還未看盡這個新世界的繁華之前,他定是不能讓他死、讓他傷……讓他離去了。
天巽倏然停下來。
洛自省帶著些疑惑,也住了步子。
“現在也不晚罷。”
“做什麼?”
天巽笑吟吟地指著五十丈外,冒著輕煙的泉眼邊的鬆樹,道:“箭鬥,如何?以那棵樹為靶。”
洛自省斜了他一眼,滿臉懷疑之色:“你與我比箭?”
他倒不是輕視他。隻是,洛家弓之名,這狐狸應該不會沒聽過才是。就算他如今病了,箭技卻還在,不可能輕易輸掉。
“平日當然自愧不如。現下趁你尚未痊愈,不妨一試。”天巽低低笑著,招手叫來侍從,“你可拉得動洛家弓?”
“你還真將我當成病貓了?哼,就讓你見識見識我洛家弓的威風!”
很快,小侍便取來兩張弓。一張比尋常弓大上兩號,通體烏黑,樸實無華;另一張渾似平常,隻是樣子、弧度略有些奇怪。
洛自省眼睛一亮,拿過那張小弓細細把玩,嘖嘖讚歎。
天巽見他愛不釋手,笑道:“你若喜歡,就將它當彩頭了。”
“當真?”
“自然。”
洛自省戀戀不舍地又摸了兩把,這才把弓遞給他。
天巽接過來,擺好姿勢。
他的動作極慢,也極優美。弓箭在他手中,沒有半分殺氣。
洛自省見他嫻熟自若,顯然是箭中高手,不禁肅然,凝神細看。
風輕響,三箭劃過空中,端端正正釘入樹幹正中。箭身幾乎全部沒入樹內,隻餘了箭翎在風中顫動。
洛自省看得暢快,拊掌大笑:“不錯!不錯!”
天巽微微一笑。
“沒想到你的箭技竟如此出眾。恐怕力道拿捏也合適,未破樹皮罷。”射中容易,射穿容易,難的是力道的控製。而天巽已經達到收發自如的境界了,委實不容易。洛自省不吝讚言,拍了拍他的肩。
天巽放下弓,淺淺地笑著:“我武藝不精,唯有多習箭,才不會在狩獵時空手而歸。”
“好!”洛自省忽覺這狐狸順眼多了,轉身拿起洛家弓,“雖然你確實射得不錯,可是,這弓還是得歸我!”
他這話狂傲得很,天巽卻依舊笑得溫和:“你若勝了,自然歸你。”
洛自省點點頭,正色定神,提著巨弓,深深吐息。平日使慣了的弓,現在卻稍有些沉。但是話已經撂下,便不能收回。他也容不得自己玷汙洛家弓之名。
拉開弓弦,滿如圓月。
他的動作也很慢,卻並非刻意,而是弓弦的每一點細微拉伸都仿佛已經耗盡了氣力。但是,三箭去勢洶洶,猶如流星,正正破了天巽的箭尾,插入樹中。
侍衛立刻前去取箭,拔出來時,天巽的箭均已裂為兩半,整整齊齊地裹住洛自省的箭。
天巽很幹脆地奉上弓。
洛自省眉開眼笑,抱著弓又細細看起來。
“好箭法!”
忽然,林中響起喝彩聲。
洛自省與天巽抬首看去,卻是益明帝帶著幾名侍從,正笑嗬嗬地走近。
洛自省不著痕跡地望了望天巽。他方才興奮非常,並未注意到益明帝來了。但是,這狐狸身邊帶著數名暗衛,怎可能不知道?
“巽兒的箭法愈見精純,省兒更是了不得!”益明帝撫著長須,笑道。
“兒臣參見父皇。”
“參見父皇。”
“都起來。聽皇後說你正帶著省兒散心,卻沒料到在此比箭。”益明帝拿過那六支箭仔細打量,語中帶著幾分激賞。
天巽看起來仍有些驚訝,略微遲疑後,問道:“父皇怎麼……到這裏來了?”
“僻靜處也隻有這裏了。何況這也是你常來的地方。省兒,如何?”
“回父皇,心情舒暢許多。”
“是麼?”
天巽接道:“可不是?我的愛弓都輸給他了。”
益明帝哈哈大笑:“巽兒如此幹脆地割愛……改日朕再給你挑一張。”
“謝父皇。”
“至於省兒,早些回去罷。待你大好了,朕帶你去武器庫中,好好地挑一樣。”
“謝父皇。”
二人陪著帝皇往回走,將諸多侍從丟在身後。
日漸高升,冰雪初融,林間小溪水聲淙淙,別有一番景致。
天巽觸景生情,輕歎道:“春日將近了。”
益明帝了然一笑:“怎麼?比過箭之後,想狩獵了麼?”
天巽的視線移向洛自省,笑道:“父皇,到時候自省也應該無礙了。”
“悶得夠久了。好,開春便去獵場。省兒,巽兒,到時候可得好好孝敬朕。”
“是,父皇。屆時兒臣自當竭盡所能。”
“父皇想要什麼?”
“噢?省兒,朕要什麼獵物,你便能獵著麼?”
“父皇且先說說看,不試試怎麼知道?”
“哈哈!好!好!!”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到處都是箭的地方?狩獵場,曆來是暗殺刺殺變故的首選地之一。看來,天巽的苦肉計要用到自己身上了。
很可能有機會與這隻狐狸定下契約,然,洛自省卻一點不覺得快意。
雖然天巽大概已經考慮周全,他卻很不喜歡這種搏命的法子。隻是,他也明白,若不搏命,狐狸的生機便很渺茫。
所以,他才厭惡皇族,厭惡皇宮。
本該是得到神承認的最強大的家族,卻是最殘忍的家族。帝王之道,唯有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