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繁煙豔深,隻是教人添怨憶(2 / 2)

他聽了這番問話,訕訕的不做了聲,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見他此模樣,我心裏竟又徒生起一絲的心疼,蹲身拾起被他已經摔散了的草笛,輕輕放到他的膝頭,勸道:“我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人,都也還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您可曾記得,想當年,葉赫部的公主東哥格格,就是先許配給咱太祖高皇帝之後提出悔婚,先後又許配給輝發部和烏拉部。激得太祖高皇帝一怒之下起兵將兩部滅之以後快!雖說如今看來,太祖高皇帝當年的決策,遠不隻是單單為了跟一個女人置氣。但是,這牽連其中的,有多少無辜的族人和百姓呢?那可真是生靈塗炭的慘象啊!軍爺,您又可曾還記得,如今的‘她’也是烏拉部的一員呐!”

我凝視著他的眼眸,他晶晶的雙眸中,熊熊燃燒的,除了怒火,還有一絲無盡的心疼與無奈。一點一滴的凝刻進他的心房,就像刀割的一樣,一下一顫抖。

他握緊了拳頭,小拇指死死地抵在石頭的尖上,戳的已經通紅,似乎隻有這僅有的力量,才能緩解他此時心如刀割的疼痛。他索性賭地衝著石壁怒吼道:“弘曆!你聽著,就算你即刻死了,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我恨不得……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軍爺!您瘋了!你怎麼能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呢!”我警惕地衝出假山,迅速向四周望了望,紫禁城的夜寂靜而深遠,慢慢地吞噬著,住在裏麵的每一個人。

“軍爺,您大概忘了蘇克薩哈是怎麼死的了吧?”我冷冷地道。他喘著粗氣,回過頭,睜大了眼睛,頗為不解地望著我。“蘇克薩哈也是你們正白旗的,當年就是與鑲黃旗的鼇拜對著幹,結果怎樣?怎樣!還不是給不明不白的冤屈死了?兩黃旗和正白旗之間的積怨由來已久,從老汗王那時便有了,如今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一些,你又何曾忍心再挑起爭端?讓八旗子弟,再次陷入無妄的的爭鬥!”

聽到這裏,牧瑾慢慢地鬆了拳頭,緩緩地坐回到了石凳上。

“而如今”我起了身,繼續說道,“咱們大清朝,經曆了太祖,太宗、世祖、聖祖、世宗,五位列祖列宗的浴血奮戰、勤政耕耘。時至今日,終於四海歸一、天下富足了。您也是出身八旗的,您又何能忍心看到剛剛大一統的國家,再起風波戰事?您又何能忍心看到氣勢如虹的八旗將士,因為您一時的‘難忍’,而陷入無盡的內部殘殺?別怪我先下這麼說你!若讓‘她’知道,你竟這般沒有大誌,也定不饒你!”

我恨恨地一口氣說完,竟沒留半點讓他轉寰的餘地。

此時的我能深刻地感覺到,牧瑾眼中的怒火已經漸漸熄滅,徒剩一灘死灰。他低著頭再不言語,隻用手輕輕編織著那支已經散了的草笛。嘴裏喃喃地自吟道:“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複有抬頭,仰望星空,那眼中充滿了留戀與惆悵:“那年,就是這個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沉靜的夜晚,我們彼此相擁,海棠花開,高燭紅妝……就像做了場夢似的,而如今,夢醒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說著說著,聲音便沉了下去,直到聽不見,他深深地陷入到了回憶之中,而在那段記憶裏,隻有海棠、高燭、他和她。

半晌,牧瑾才慢慢恢複了往日的神情,笑著對我朗聲道:“早聽說長春宮有個叫蘭兒的丫頭,牙尖嘴利的厲害,今日倒還真是聞名不如一見!這國史家恨的,一套一套的,反倒是打得我這個世襲的護軍,一度潰不成軍,隻有繳械投降的份兒了!”

我隻一味的想要罵醒他,竟羅裏吧嗦地說了這麼一大堆,實有點賣弄之嫌了。經他這樣一說,更越發的不好意思,將頭埋得低低的,滿心愧疚地對他道:“奴婢鬥膽,不僅妄論了國政大事,還跟軍爺說了一車的大不敬之話,奴婢該死,還望軍爺恕罪!”

牧瑾揚起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眸,感激著一字一頓地道:“這是什麼話?你哪裏有罪了?咱滿州的女孩,原本就該這樣,關心國家,關心兄長,騎馬射箭,都是一把好手!這怎麼算有罪了?”

他無意中的感激之話,反倒觸及了我心底最深處的一根弦絲,我耷拉著眼皮,撇著嘴道:“軍爺,你難道忘記了,我是漢人家的女子?”

他聽了,隨即也落寞了,跟著鬱鬱地道:“是了,我忘了!你是個漢人……”一邊說著,一邊收回了揚起我下頜的指尖。

“是了!我是漢家的女兒!!”看他這副神情,我心下已明白大半,於是咬著牙,恨恨地道:“祖製有令‘滿漢不得通婚’,違者嚴懲,甚至殺頭!所以…所以再也不能夠了!”

說完後,竟再也不能說出半句了。無聲的淚水悄然地滾落於雙頰,像雪白的梨花遭了雨一樣。我狠狠地將他一推,他不備,倒被晃了個趔趄,怔怔地倚在石壁上,剛編好的竹笛,也應聲而散。我燈籠也顧不得提,也不去扶他,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就這樣隻身闖進了紫禁城那茫茫地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