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夜色已深,慕雨無所事事地躺了半天,終於後知後覺地走至院中,自水井中打出些水,澆在桂樹下頭。

清涼的井水浸入土壤,不知是不是錯覺,眼前的月桂輕輕搖了搖枝椏,仿佛極其受用。慕雨不禁輕笑,伸手撫上仍顯瘦弱的樹幹,摸了幾下。不及收回手,一片葉子便翩然落下,順道在下落的途中劃破慕雨手指。

看著自己溢出血珠的傷處,慕雨方才明白,這株月桂不能遠觀,不能褻玩。

他收回手,桂的聲音便響在耳畔:“不許隨便碰我。”

慕雨也不自討沒趣接他話,隻是再舀一口清涼井水,澆在桂樹下方。

心不在焉地,他問:“你會不會點石成金之術。”

眼前的月桂搖了搖枝椏,仿佛回答,見慕雨仍舊是詢問態度,便出聲道:“我初化形便遇見了你,一隻初化形的妖,你指望我為你做什麼?”

“那一回不是變了一碗餛飩嗎。”

“我隻會變餛飩。”

慕雨沉默了一會兒,將最後一口井水澆了,默默回去房中。他本指望桂能會一些術法,有隻妖怪幫忙,之後的生活自然春風得意。慕雨坐上一隻搖椅,悠閑地呡一口清茶,卻想起之前的事情。那時候他過得奢侈,擲去千金換美人一笑,即使三年來看遍了各色絕麗佳人,於色字上,仍舊不能自拔,明知是錯也無法自拔。

如今身無分文,礙於性命隻得寄於妖怪屋簷下,自然也很少再惦記那些事情,然而一旦想起,便再控製不了了。

飲下清茶,房門卻被誰推開。他抬眼,看見桂披著他的舊衣走了進來,清亮的月光映在少年身上,映出些柔和輪廓。桂走近,仿佛不願衣冠齊整,半邊的肩膀依舊裸露在外,白得晃眼。漆黑長發隨意用發帶綁住,幾縷滑落頰邊,若忽略他是隻妖怪,慕雨定然會撲上去將其壓倒。

可惜眼前的不知是妖,還是隻喜怒無常的妖。

初化形的小妖並不懂得隱藏自身想法,桂不懂人的感情,亦不懂如何與旁人相處,於是便有了折人腕骨,劃人手指的舉動。

原來人的身體那樣脆弱,被折斷了腕骨會昏死,被劃破皮膚會流血。就像從前宅院裏時常為他澆水的女子,蹙著眉頭在桂樹身旁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語,話說一半,便會捂住半邊臉孔,水霧蒙上那雙眸眼,最後聚成實質,滴落下來。

後來他明白了,那是眼淚,人難過絕望時,會流眼淚。女子流淚,他也隻是淡漠看著她用巾帕拭去淚水,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對於那話中的絕望悲慟,不能理解一絲一毫。

桂看著女子轉身走進房中,於是隔著緊閉的房門,他隱隱聽見了爭執的聲音,那聲響愈來愈大,最後是男子的一聲怒斥。

那樣的事情時常有,桂漸漸也習慣了宅院裏的爭吵聲響,亦習慣了女子愈來愈多地來到他身邊,敘述心中苦痛。

他記得最後一回見那女子,她臉上再沒有從前縱橫的淚痕。她隻是冷冷地笑著,笑著說一句:死了幹淨。

桂時常想起她眼中的水霧,想起淚水一滴一滴墜下的模樣。他想,眼淚不能改變什麼,不能使從前陪伴身邊的良人回轉心意,更不能真正地排遣。無法改變,便永遠無法真正排遣。

而他隻是隻桂妖,草木土石化身的妖怪,不懂人間悲歡,不懂情仇愛恨。他大概,永遠都不會有眼淚吧。

如今桂妖好容易化形,卻因著自身的緣故不得不威脅一個落魄潦倒之人,這本就不是什麼好事,加之眼前這凡人又總是一副無賴樣子,瞧著就叫人生厭。

他看著那個坐在搖椅上晃悠的人,道:“明晚再為我澆一回水,多舀些井水。”

“曉得了。”慕雨打了個哈欠,忽然想起什麼,“你曾說宅院裏有怨魂,如今我答應幫你,你也要幫我。”

桂聞言愣了許久,方想起慕雨是指之前自己威脅他時隨口說的怨魂。宅院裏確然是有怨魂的,女子死後怨氣不散,但遠沒有夜半傷人那麼誇張。桂隨手拋給慕雨一個香囊,做工精巧,桂花香氣縈繞。

慕雨了卻一樁心事,看著桂衣衫不整站在跟前,難免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聲,道:“能再麻煩你一件事嗎?”

“點石成金我是不會的。”桂仍舊記得慕雨方才的話語。

“不是這件事。”

“你說。”

“煩請你將衣服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