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法國革命及現存社會製度的看法和態度)
今天飯後歌德和我一起翻閱了拉斐爾的繪畫冊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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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談到了他的《西東合集》,特別是其中的《鬱憤篇》;詩集的這個部分,抒發了歌德鬱積在心的對自己敵人的憤懣。
“我是夠克製自己的啦,”他補充說,“人們壓根兒沒對我滿意過,我一年到頭盡心竭力,寫出一部新作來想討一點世人的歡心,他們卻反過來要求我對他們感恩戴德,原因僅僅是承他們高抬貴手,說了我的作品馬虎過得去。要是他們表揚了我,他們就恨不得我能說一些謙虛、推辭的套話,把我的人格和我的作品罵得一文不值。這可違反我的本性啊;如果我真這樣虛偽,這樣說假話,那我必定是個可憐的渾蛋。我可是夠強大的啦,自己感覺是什麼樣子就表現為什麼樣子,於是便被人視為傲慢,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在宗教問題上,在科學和政治中,我到處遇見麻煩,就因為我不陽奉陰違,就因為我有勇氣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
“我還觸了一個黴頭,就是我發現牛頓關於光和顏色的學說是一個錯誤,並且有勇氣駁斥了這一公認的信條。我認為光純淨而真實,並把捍衛這一真理當作自己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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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德沉默了,一絲帶譏諷意味的笑意慢慢在莊嚴的臉上擴散開來。他接著講:
“更別提政治方麵啦!我曾經遭遇怎樣的困厄,吃過多少苦頭,簡直沒法講。你知道《激動的人們》吧?它是我在法國革命時期寫的,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視為我當時的政治自白書。我把伯爵夫人塑造成了貴族的代表,通過她嘴裏說出的那些話,表明了我認為貴族應該有的想法。伯爵夫人剛剛從巴黎回來,在那裏親眼目睹了法國革命的前後過程,從中吸收了不壞的教訓,從而堅信民眾是可以統治,但卻不可以壓迫;下層民眾的革命起義乃是大人先生們多行不義的結果。任何在我看來不義的行事,她說,我將來都要嚴厲杜絕;即使對別人的這類行徑,社會上的也好,宮廷中的也好,我也要大聲說出我的意見。我發誓不再對任何不義之舉默不作聲,即使會因此被罵成一個民主分子。
“我想,”歌德繼續說,“這樣的信念極為可敬。當初這是我本人的信念,現在仍然是。可為了獎勵我,人家給我扣上了各式各樣的帽子,我不想再提它們。”
“其實隻要讀一讀《哀格蒙特》,”我接過話頭,“就了解您怎麼想。我不知道還有任何一個德語劇本,能為民眾的自由發出比您這部戲更大聲的呼籲。”
“人們就愛不以我的本來麵目看我,”歌德回答,“總是對我所有的真實情形視而不見。相反席勒——咱倆私下講吧,他比我貴族得多,但說話也考慮得周到得多——異常地幸運,被當成了民眾親密的朋友。我打心眼兒裏祝他好運,並聊以自慰,想想從前別的一些人遭遇還不如我啊。
“的確,我是不能成為法國革命的朋友,因為它的恐怖暴行離我太近。再者,當時德國有人自以為是,企圖把法國因大勢所迫所出現的場麵人為地搬過來,對此我也不能無動於衷,漠然置之。
“不過,我同樣也不是專製統治的朋友。我並且完全相信,發生任何一場大革命責任都不在民眾,而在政府。隻要政府能夠適時進行改良以滿足民眾的願望,革命就完全不可能發生。
“可由於我仇視革命,人們便稱我作現存製度之友。然而這是一個含義曖昧的稱號,恕我不能受領。設若現存的一切都好,那我絕對沒有意見。可是在有許多好的方麵的同時,還存在許多壞的、不合理與不完善的地方,這樣一來,現存製度之友往往差不多就等於壞的和腐朽的製度之友。
“時代呢卻永遠在前進;每隔五十年,人世間的事便會換一個樣子。
“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好的製度隻可能從自己的本原,從廣大民眾的需要中產生,而不是對別人進行模仿。要知道,某種食物對於一個已發育到一定階段的民族是高級營養品,對另一個民族也許反倒成了毒藥。因此,隻要不是出自植根於民族本原的需要,一切引進外來變革的嚐試都是愚蠢的,這樣子的革命企圖都不會成功;因為它們沒有上帝支持,上帝避之唯恐不及。反之,如果在民眾中存在大變革的真正需要,上帝便與之同在,革命便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