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死存亡(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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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1925年),我爺爺張鬆樵在娶了我奶奶並順利延續鄧氏香火之後,再次遵從母命北上,重返中原故地認祖歸宗。

這是湖北出生的張鬆樵惟一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

淳樸的族人對於這個來自南方的“旋字輩”表示了謹慎的歡迎,族長連夜在鄧氏宗祠召集族人開會,經過通宵討論後,終於宣布同意湖北“鄧彭氏”後人重歸鄧氏宗祠。族人為遠道而來的鄧氏後人舉行古老的入祠儀式,祭拜祖宗天地,將中斷近百年的“鄧彭氏”支係重新續入鄧氏族譜。

但是父親說,我爺爺對那次遙遠的中原之旅鮮有提及,直到許多年後他才從母親那裏偶然得知,原來是我爺爺此行才弄清他的祖母“河南鄧彭氏”何以獨自領著一個“鄧姓男孩”千裏迢迢逃荒來到湖北的事實真相。這是一個有關黃河大水、宗族製度和男尊女卑的悲慘故事。簡單地說就是黃災之年,“鄧彭氏”丈夫不幸病逝,複雜的家族紛爭迫使這對無助的孤兒寡母離家出走。

我爺爺在河南老家總共停留了幾十個小時,他代表我們家族捐款重修鄧氏宗祠,然後匆匆返回武漢。當我奶奶看見神情疲憊的丈夫出現在家門口時,吃驚地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腦袋上拖著辮子的河南鄉下人。這個像出土文物一樣的鄉下人就是我爺爺的親堂叔,也就是我父親的大爺。他的父親同我的太曾祖母“鄧彭氏”的丈夫是親兄弟,他們是我中原祖先那一根血脈之藤上結下的兩隻手足相連的果實。如今大爺身份是河南老家的族長,掌握著村子裏族人的議事大權,算得上一個舉足輕重的頭麵人物。

河南大爺是來武漢走親戚的,如果不是“旋字輩”的偶然出現,這位從未走出僻鄉窮壤的河南親戚恐怕一輩子也難以走進千裏之外的南方大都市。張鬆樵對河南大爺的到來禮數周全,他淡看從前歲月裏發生的家族糾葛,既然已經遵從母命認祖歸宗,也就認同了自己的祖先和血緣。血緣是人生的宿命,作為晚輩,他對河南大爺的恭敬表現了鄧氏後人對祖宗應有的敬畏之情。

河南大爺在漢口住了半個月。

二十世紀初葉的漢口絕對稱得上中國內地最開放的繁華都市,說它“十裏洋場,夜夜笙歌;百條長街,紙醉金迷”一點也不過分。河南大爺同許多頭次進城的鄉下人一樣,被這座變幻莫測的都市“魔盒”弄得暈頭轉向目瞪口呆,以至於鬧出不少笑話來。比如他對一切帶“電”的東西均感無比稀罕,大爺祖祖輩輩跟土地打交道,從未見過不用點火的油燈(電燈),會說話的匣子(收音機),會唱河南梆子和豫劇的洋喇叭(電唱機),能把人的靈魂留在紙片上的“鬼壺”(照相機),如此等等。城市是個花花世界,他始終想不通,一個大活人怎麼可以躲進一隻小小的木頭匣子裏說話,人的靈魂怎能毫無知覺就讓鬼抓走等等。其實即使在當時奢靡成風的漢口,收音機、照相機也僅隻是個別富豪家裏的舶來品。還有一次在大街上,這位頭上拖著辮子的老古董竟然被一群濃妝豔抹的賣笑女當作嫖客,硬要把他拽進妓院去,嚇得他魂飛魄散落荒而逃。

好奇心不久便煙消雲散,老人家很快患上了思鄉病,他對城市文明產生了不可遏製的厭惡。張鬆樵挽留無效,隻好派人將他送回河南老家。

2

父親回憶說,臨近期末考試,學校忽然發生一件大事。

他記得那是個炎熱的早晨,上學路上他看見許多行人駐足街頭圍觀告示。那個年代沒有電視機,政府發布的告示都要張貼在街頭上,有防奸、防特、防火的警示,也有城防司令部處決犯人的命令等等,跟今天被稱作“都市牛皮癬”的馬路廣告差不多。這張告示大約剛剛張貼出來不久,空氣中還散發出一股隔夜的糨糊餿臭味兒。圍觀的行人個個踮起足來,好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有人大聲念著告示上那些蠅頭小楷。我的小學生父親一陣風似的奔過去,他聽見身後落下一些諸如“血肉之軀”“四川大後方”“長期抗戰”之類的淩亂詞語。

一到學校,他立刻覺出氣氛有些不對勁,通常校長和老師都要站在校門口迎接同學到來,無論刮風下雨從不間斷。但是這天校門口卻空空蕩蕩,相反一種鬧哄哄的嘈雜卻從操場傳來,立刻把小學生卷入驚慌失措的漩渦中。

父親就讀的這所聖保羅小學是美國聖公會最早在華創辦的教會學校之一,以校紀嚴格著名。比如周一要升旗,上課前學生要做集體操,齊聲背誦《學生手冊》,校長也要登台訓話等等。但是這天到了上課時間,老師也沒有如往常一樣出現在講台上,有同學偷偷溜出教室去看了回來報告說,所有班級都沒有上課,聽說校長在召集教職員工開緊急會議呢。

不久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刮進教室裏,政府出了告示,日本人快來了……

學校就要解散了。

我父親這才想起街頭上那張眾人圍觀的告示。這麼說武漢要打仗了,柱頭粗的大炸彈就要落在屋頂上,生吃小孩的日本鬼子也要來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如果學校解散,他們該怎麼辦,上哪裏去念書呢?不念書的孩子不是成了流浪兒嗎?聽說日本鬼子最喜歡生吃中國小孩,他和他的同學會不會被日本鬼子吃掉呢?千頭萬緒,父親隻想得腦袋發痛,他感覺就像火車開出了軌,世界一下子亂了套。

幸好不久校園裏響起熟悉的鍾聲,把小學生重新召喚到操場上集合。

我父親看到,全校師生和員工都在操場上列隊完畢,每個人都挺起胸膛,像樹一樣站得筆直。隨後校長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大家麵前,隊列儀式開始,值日生大聲報告人數,然後升校旗,唱校歌,背誦《學生手冊》。校長是個滿頭銀發的美國神父,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學校就是他的家。老校長注視著孩子們,動情地告訴大家說:我愛你們,但是我不得不對你們說,從今天起,學校將要解散,因為戰爭就要來臨。

這一天校園裏自始至終籠罩著一種莊嚴神聖的悲劇氣氛。崇高是一種精神甘露,伴隨苦難滴進孩子的心靈世界。教室裏書聲琅琅,平時哪怕最嚴厲的老師也變得像天使一樣親切動人,同學認真學習專心聽課,那些頑皮的男孩子個個表情嚴肅,仿佛他們一下子全都長大了。放學前師生共同進行了最後一次集體大掃除,把他們熟悉和熱愛的校園打掃幹淨,這一天連最懶惰最不喜歡勞動的孩子也爭搶最髒最累的活兒幹,好像他們要用這種積極的行動來彌補損失,挽留過去沒能珍惜的美好時光一樣。

告別時刻終於來臨,老校長親手降下校旗,師生一齊誦唱讚美詩“我主救贖心靈”。於是老師哭了,同學也哭了,他們依依不舍揮淚作別,祈祝來日相見。對於我的小學生父親來說,這是一個特殊的成人儀式,他在短短一天中懂得的道理超過此前十二年人生的全部總和。

法蘭西有文學名著《最後一課》,講述的是戰爭在十九世紀法蘭西民族心靈上刻下的傷口,而我父親和他的同學也在1938年的家鄉武漢念完他們少年人生中的《最後一課》,遭遇了同樣的苦難,至此這道創傷就一直留在我父親的心靈中再也沒有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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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武漢的普通民眾來說,即使對“淪陷”這個惡魔般的字眼早有耳聞或者有所防範,但是事到臨頭卻還是猝不及防。

因為戰爭的腳步實在來得太急促。

當我父親拖著告別校園的沉重腳步回到家裏,驚訝地看見自己家裏同樣亂作一團:用人像受驚的馬蜂一樣飛進飛出,把許多大大小小的箱籠行李堆放在門口,他母親也就是我奶奶柳韻賢正在用湖北仙桃話大聲嗬斥女傭,而暈頭轉向的用人卻總把事情做得南轅北轍。總之這個平時井井有條的家裏正在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大地震。柳韻賢看見兒子放學回家,也沒有如往常那般關切詢問一番,而是柳眉一豎,喝令他趕快回樓上收拾東西,準備晚上乘船到重慶去。

我父親一頭紮進自己的房間,他簡直來不及悲傷。對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人來說,人生之船尚未起航便遭遇風暴,戰爭投下的濃重陰影從此將徹底籠罩了他的生活。他將因戰爭而失學,而離鄉背井,從此踏上飄零流亡的道路。

天空很快黑下來,直到我奶奶在樓下大聲呼喚兒子小名,我父親才很不情願地走下樓去。這時候他不由得嚇了一跳,客廳中央站著兩個黑臉男人,一個是他父親張鬆樵,另一個就是多日不見的大表哥肖老大。

肖老大又黑又瘦,那張長臉就像被江水浸泡多年的烏木疙瘩。張鬆樵平素不怒自威,此刻更是陰沉得像頭大老虎,嚇得他兒子噤若寒蟬。張鬆樵沒有說話,柳韻賢站在他身邊也沒有說話,樓外已經開來一輛道奇大轎車,等家人魚貫上車之後,張鬆樵親手熄掉客廳最後一盞電燈,仔細關上房門,然後接過肖老大遞來的大鐵鎖,“哢嚓”一聲把門鎖上。

這把大鎖從此就牢牢鎖在全家人心頭上,直到抗戰勝利之後才重新打開。

自從政府拉響大撤退警報,武漢三鎮立即陷入空前的驚慌失措之中,社會上謠言蜂起。有說日本人已經逼近武漢,也有說親眼在孝感看見日本坦克。還有更玄乎的,說日本人已經定下日子,某時某刻要在漢口舉行入城儀式,好像他們都變成了日本人的新聞發布官一樣。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戰爭像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到處追逐可憐無助的人們,向大後方逃難和躲避戰火成為老百姓的惟一出路。於是所有交通工具都變成了救命稻草,無論火車站、汽車站還是水陸碼頭都被逃難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當然實在沒有錢也沒有車船可乘的人就隻好靠兩條腿走路,於是在所有通往後方的大道小路上,沿途都能看到一群群扶老攜幼的難民踟躕而行,其狀甚慘。

父親一家的登船地點在江對岸工廠碼頭。他看見數十隻木船正在緊張裝船,還有被船長楊老大藏匿的大小“華安號”已經現身,此刻正安靜地停靠在躉船外側等待起航,它們果然在關鍵時刻成為張鬆樵一家撤離武漢的救命船。為防形勢混亂發生不測,一向行事謹慎的肖老大花錢請來一隊黑衣警察維持秩序。警察在碼頭外麵畫出一道紅線來,以確保工廠船隊安全起航。

不料天有不測風雲,開船之前到底還是出了大事。

一隊武裝士兵蠻橫地衝上碼頭,以警備司令部的名義宣布征用兩艘機器船,並且不由分說地扣留所有船員。黑衣警察在大兵麵前就像老鼠遇見貓,一看事情鬧大了,立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接下來工廠方麵的一切據理力爭和阻攔抗議統統無效。一個操東北口音的長官動不動就要掏出手槍來斃人,船長楊老大拒絕服從開船命令,結果招來一頓槍托暴打,被打斷三根肋骨,機器船“華安號”到底還是被強行開走了。

天亮以後,警備司令部發布通令,征用所有包括木船在內的水陸運輸工具為前線運送軍隊和物資,一切違令者都將以“破壞抗戰罪”嚴厲懲處。這樣一來,我爺爺張鬆樵的全部心血和努力統統付諸東流。抗戰是全民族的頭等大事,任何個人利益都須服從戰爭需要,因此無論我爺爺多麼苦心經營他的工廠,也無論他多麼經驗豐富運籌策劃,他到底也無法同時代抗衡,同國家戰爭抗衡,所以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已經裝船的機器又被強行卸下來。一邊是岸上機器堆積如山,家人與員工被迫滯留即將淪陷的城市,另一邊卻是戰爭陰影步步緊逼,日本人的鐵蹄越來越近。滔滔大江,竟無一條生路賜予這位可憐老人,他心中的悲痛和絕望可想而知!